艺术家韩帅「韩帅访谈看电影是我启蒙博士论文研究娄烨」

作者：Maja Korbecka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Senses of Cinema（2021年7月）

导演兼编剧韩帅执导的电影《汉南夏日》获得了2021年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儿童单元的最佳影片奖。这部电影是对黑色电影传统的迷人呈现。

通过一个女孩的视角，影片讲述了她作为女性在社会身份认同中所经历的可惧感，并探索了黑色电影中的惯常表达。

《汉南夏日》

这个名为杨果的女孩寄居在姨妈家，由于目睹了一场意外，她陷入了困境。而且因为缺少母亲的陪伴和关注，在这样的环境里，杨果的孤立感更强了。种种感受被揉进了武汉炎热、潮湿的夏日中，一场不断升级的心理游戏就此展开。

当我整理和韩帅的访谈录音时，我想起了作家丁玲的那句话：「我是一个女人。」韩帅的回答也是如此直截了当，拒绝为自己的身份作出解释或证明。

3月初，就在柏林电影节刚刚落幕不久，我和韩帅进行了一次线上访谈。我在台北，她在北京。但我们就像面对面一样。当韩帅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她写的那本关于娄烨电影的书时，我笑了，转头看了看自己床头《苏州河》的海报。显而易见，我们俩都是他的影迷。

《苏州河》

问：《汉南夏日》是你拍的第一部长片，它不仅带有过去的元素，同时也对类型片的惯例作出了独特的表达。我很好奇的是，你是怎么迷上电影，并且决定拍电影的？

韩帅：2000年那会儿，我还处于青春期，香港电影在内地很受欢迎。当时还有很多租VCD的碟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电影。杜琪峰的电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它们。

快要上大学的时候，我开始看像《看电影》这样的杂志。和我的同学一样，我会买报刊亭里自己喜欢的杂志，但我们会买过期的那几本，因为它们会比最新的一期要便宜一点。

《看电影》里面的专题文章和影评写得很好，可以说是我电影知识的启蒙读物，并且满足了我对电影的痴迷。我原来学的是化学，但后来因为对电影越来越感兴趣，我决定报考中央戏剧学院，我在那里度过了十年的时光。我在2018年博士毕业之后，决定投身电影行业。一开始，看电影可能只是一种爱好。可能和其他导演相比，我在学校里花了更多的时间，以至于入行时间比较晚。

《紫蝴蝶》

问：我现在也在读博，我很想问一个可能很多人都问过你的问题，你博士论文写的是什么?

韩帅：我写的是娄烨的电影，之前大陆还没有系统、完整的对娄烨电影的研究。去年，基于我这篇博士论文的书《新感觉电影：娄烨电影的美学风格与形式特征》出版了。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去采访了娄烨导演，他人真的很好。

问：太巧了，我本科的论文写的也是娄烨。我喜欢他最早拍的那些电影。在《汉南夏日》中，人与人之间关系也带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感和不确定性，而这一点是通过对性别问题的讨论展现出来的，这有点像娄烨电影的风格。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

韩帅：其实这部电影最初的主人公是那个追求杨果的男同学赵有。这个故事来源于我大学里为剧作课写的故事情节，当我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第一部长片时，我想起了自己写下的这个故事情节。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自己对杨果的内心世界越来越感兴趣。

我之所以选择以杨果的视点来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在女性成长的过程中，不安全感是她们经常遇到的、共有的感觉。即便是在恋爱中的女性，常常也受制于男性，并不完全自由。

在《汉南夏日》中，那架遥控飞机就代表了这种不安全感。我从一开始就想拍一部女性电影，而不是儿童片。之所以选择在武汉拍，是因为它被称做江城，汉江贯穿整座城市。

《汉南夏日》的故事始于一场溺水，这样的事故在武汉每年都会发生。而选择在这里取景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年轻时读了很多武汉作家的小说，他们小说中的女性都非常坚强，这影响了我对武汉女性的看法。即便我写的只是一个小女孩，我也想让她拥有那种坚韧的内心力量。这大概就是《汉南夏日》的由来。

问：女主角杨果和她的母亲、姨妈的关系非常有趣。她们都不能给这个女孩带来安全感，甚至让她反感。你为什么选择同一个女演员（龚蓓苾）来扮演这两个角色？

韩帅：她们是姐妹，当我写剧本的时候，我把她们设置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有点像硬币的两面。姨妈身上有更多传统女性的特征：她在家里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并且似乎比她的丈夫要强大得多，因为她的丈夫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在剧本中，杨果的母亲是那种符合刻板印象的女性：她留着长发，注重外表，依靠男性生活。所以，我认为这对姐妹象征着两个极端。

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杨果思念的，但相距甚远的母亲，另一个则是和自己离得很近，但在情感上粗暴、疏离的「母亲」——这会突出杨果的感受和心态。

在两个女人的影响下，杨果试图成为自己，探索和定义自己作为一名女性的身份。对处于青春期的女孩来说，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还是个问号。她可以变得非常粗暴，与所有男性对抗，她也可以成为那种符合刻板印象的，传统的女性，利用男权社会中的弱势地位来实现她的目标。

事实上，在影片中，她已经学会了假装受伤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一种非常间接、温和的释放压力的方式，并且锻炼着她的能力。在成长的过程中，杨果正寻找着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母亲和姨妈是她身边最熟悉的两个女性，她似乎可以活成她们那样。

但最后她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她死去的朋友的母亲。当赵有拥抱杨果时，我想杨果也能意识到，决定成为何种女性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拥有爱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问：我们已经习惯用黑白分明、性别对立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并且似乎很难改掉这个习惯，因为我们会下意识地这么思考问题。

韩帅：我一直在觉得，当我们在评价女性时，总会附加一个形容词，比如：「我是女孩，所以我必须比男孩做得更好。」或者「我是女孩，所以我既美丽，又很脆弱。」我认为这些都是强加给女性的定义。事实上，你只需要说：「我是一个女人。」句号。没有必要对你自己和你的存在做更多的解释。

问：找到一个合适的演员来出演杨果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镜头常常会拍下她的表情，这需要演员丰沛的内心情感。《汉南夏日》是演员黄天的银幕首秀，她为这个角色都做了哪些准备？你是怎么选中她的？

韩帅：我们在学校里挑选了大约2000名孩子参加选角的试镜。我的执行制片人在杨果上课时发现了她，并给我发了一段她的视频。我们觉得她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最接近杨果这个角色，因为她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小动物。她身上有一种鲁莽、直率和强烈的生命力。

最终，我们在所有候选人中选择了她。但问题是，她从小就练舞蹈，留着很长的头发，她的动作——即使是坐着和站着这样基本的动作也有自己的特点——这并不完全不符合杨果性格，所以我希望她能改变一些基本的习惯。

黄天为这个角色准备了三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和摄制组的核心成员们住在一起。首先，杨果是一个自立的女孩，所以黄天要学会自己收拾房间，而改去和父母一起生活时的习惯。另外，她还得变得有点男孩儿气，更中性，在日常习惯上不那么淑女。

我们把她的头发剪短到齐肩长。在筹备过程中，一位助理导演让她写日记，同时假扮杨果的身份，让她慢慢变成那个女孩。黄天在拍这部电影前没有表演经验，我觉得她有时在镜头前有点僵硬、不自然。在最激烈的场景中，我通常会和她一起经历杨果的情感，如果她要哭和尖叫，我也会和她一起哭，一起尖叫。这可能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方法，但这可以帮助黄天在那一刻相信自己就是杨果，并且帮她找到感觉。

作为一名演员，她可以很好地处理极端的场景和情绪，但当她必须冷静下来或是敏感多情的时候，她则需要很多时间来进入情绪，因为她太紧张了。所以最后我们也在剪辑室里做了很多修改，试图选出她最好的表演段落。我的拍摄方法相对自由，我拍摄了很多镜头，所以我们总能从中挑出最好的那一条。

问：看来，在拍摄过程中，黄天不改变了不少，以适应这个角色。演员的表演、选景和服装都帮助《汉南夏日》建立起了自身的影像感。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如果我没有看到iPhone，我会以为故事发生在90年代。也许我的印象是错的，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择以这种方式设计这部电影的风格？

韩帅：这部电影很有90年代的风格，不仅仅是因为服装和道具。另一个原因是电影取景地的环境很有年代感。我们在武汉的取景地和市里的其他区域很不一样，是一个到处都是钢铁厂的地方。住在那些小区的人们都依靠着钢铁厂的工作生活，人们大多住在钢铁厂的宿舍里，在工厂工作。

这是一个被现代化遗忘的地区，一个让人可以看到重工业历史的地方。它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武汉其他地区。杨果和姨妈、舅舅、侄女住的宿舍狭小而破旧。当工厂宣布大规模裁员时，他们的世界顿时变得混沌无光。

我们现在看到的武汉往往会带给人省会城市、九省通衢的印象，而这个区域却给我留下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关于服装，我们想让杨果穿得比较随意，因为她身边没有妈妈的陪伴，没有人会建议她该怎么打扮。我们去了武汉很受欢迎的夜市，那里有很多卖衣服的摊位。我们在寻找一种流行的、当地的审美，结果发现武汉现在流行的衣服和90年代的服装风格十分接近。

我特别喜欢杨果在电影开始不久穿的那件黑领马球衫，因为它是中性的。我们还认为黄天的头发一定得齐肩，因为我当初选择她来演杨果时，我觉得她很像《不害臊的姑娘》（克洛德·米勒，1985）中的夏洛特·甘斯布。我觉得她们两个人的嘴唇很像，我主要参照那部电影里的夏洛特·甘斯布创作了杨果这个角色。

《不害臊的姑娘》

问：她们看起来确实很像！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有某种共同的魅力。我最近看了《千面珍宝金》（阿涅斯·瓦尔达，1988），其中夏洛特·甘斯布饰演的角色也在与母亲的艰难关系中挣扎。我很好奇，除了娄烨，还有其他你特别敬佩的电影导演吗？

韩帅：我对侯孝贤的电影有一种亲近感，它们让我爱上了电影。我想很多80后和90后的亚洲导演也会这么说。一代代的电影导演都会受到他的影响，因为那些电影能够唤起我们的感受和共鸣。我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与西方电影截然不同的情感。

可以说，侯孝贤是我到现在为止最敬重的电影导演。但在题材和风格上，我却不想拍一部和侯孝贤电影接近的影片。我在本科阶段的论文写的是梅尔维尔的电影，研究生写的是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而博士论文写的是娄烨，同时还写了一些与克洛德·夏布洛尔有关的论文。我认为这些导演的影片都很注重给观众营造悬疑和紧张的感受。

《恋恋风尘》

换句话说，尽管夏布洛尔、哈内克和梅尔维尔拍的不是最传统的那种黑色电影，但他们的作品都深受黑色电影和希区柯克作品风格的影响。由于我个人对黑色电影的喜爱，我在《汉南夏日》中也加入了悬疑的元素，画面和声音让人觉得紧张，各个角色身上也潜藏着威胁感和不信任感。

但不一样的是，这是一部以青少年的世界为背景的黑色电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遥控飞机，因为它与希区柯克经典作品中的主题非常相似，比如《群鸟》或《西北偏北》。

对于女性来说，恐惧的中心源于家庭，而不是外部世界，而男性的恐惧来源于外部未知的世界。家里或生活中的一个小细节，也许就会女性感到不安，感到恐惧。我认为这些元素可能对《汉南夏日》产生了影响。

问：逃避遥控飞机的杨果，确实让我想起了加里·格兰特在《西北偏北》里躲避飞机的情景。《汉南夏日》现在仍在各个电影节上放映，你未来有什么计划？你有没有什么要拍题材或者主题是你想通过电影来呈现的？

韩帅：《汉南夏日》的筹备和制作花了很长时间，所以我还没有完全走出这部电影的影响。我觉得我不能操之过急。我对我的下一部电影没有明确的方向或想法，我不想刚拍完了一部电影，马上就开始拍下一部。

我认为导演的第二部作品总是最难的，我必须通过拍电影来表达一些我必须要说的东西。例如，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我的生活将发生变化，我将获得一些新的感受，它将促使我写下些什么。我想我会继续拍摄关于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女性的电影：青年女性、成年女性以及处于中年的女性，以及她们在生活中不同的情感关系。人会在一生中不断地了解自己。对于女性来说，获得自我意识的过程是非常重要的，这可能是我一直感兴趣的事情。

问：当一位新导演的长片首作引起影评人、电影制片人和影迷的注意时，他们会赋予这位导演更多的期待，你会有这种困扰吗？

韩帅：面对这个问题，我想男性导演和女性导演会有不同的感受。但我认为《汉南夏日》并没有完全改变我的生活和家庭状况。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年轻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都还没拍过电影，所以我没有那么焦虑。我希望我是为了表达而拍电影，而不是为了拍电影才去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