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障儿舟舟的天才之路和他背后的流量密码
1998年,一部叫做《舟舟的世界》的纪录片,轰动了全世界。
自此,“唐氏综合征患者”舟舟一夜成名。
他被戴上“天才指挥家”的帽子,登上了残联的新春晚会,走到了施瓦辛格和刘德华的身边。
在舟舟最火的时候,一年演出168场,有乐团开出三四万的月薪邀请他。
要知道,舟舟的智力不过和三四岁的孩子一样,而他创造的奇迹超越了千千万万正常人。
如今,舟舟已经43岁了,盛名过后的23年,蜗居在深圳小屋,拿着600元的低保。
这个“天才指挥家”的背后,是谎言,还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01
1978年愚人节,年近40的胡厚培,终于迎来了儿子的出生。
老来得子的胡厚培,高兴得不得了。
他给儿子取名为胡一舟,寓意是一条小船,平安停留在人间的港湾。
可是,一个月后,老天爷却和胡厚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舟舟被诊断为重先天愚型患者,智力只有30,并且不可治疗。
这个病的发生概率是500万分之一,这一粒灰尘落在胡家就是一座大山。
胡厚培懵了,妻子张惠琴更是想要抱着傻儿子同归于尽。
痛定思痛过后,胡厚培和张慧琴说:“留下他吧,我们别无选择。”
这句话背后是一条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路。
为了舟舟的未来,胡厚培从小就严格训练他吃饭、穿衣、上厕所。
为了照顾舟舟,胡厚培还把母亲从农村叫了来,寄居在剧院“筒子楼”的保姆宿舍里。
就这样,胡厚培撑起了舟舟的天。
可是出了家门,等待舟舟的却是残酷的现实。
他的玩具总是被别的小朋友抢去,有的家长直接让孩子不要和舟舟玩。
无数的嘲讽和谩骂,不明所以的舟舟只能躲在角落默默流泪。
最严重的一次,几个大孩子扒光了舟舟的衣服,把他扔到了废弃的水箱旁,直到收发室的老大爷看到,用报纸包着舟舟把他送回了家。
面对这些凌辱,忍无可忍的胡厚培,会上门理论。
有人能理解,但更多人会用难听至极的话把他打出门。
为了让舟舟讨人喜欢,母亲张惠琴每天都把舟舟穿戴整齐,教他懂礼貌。
不过,最让胡厚培担心的是,舟舟的未来无人照顾。
基于长远考虑,夫妻俩做了一个决定。
02
1981年,舟舟3岁,胡厚培迎来了女儿,给她起名为张弦。
张弦是个正常孩子,给了胡厚培莫大的安慰。
只是,张弦注定无法和别的孩子那样快乐生活。
胡厚培总是和张弦说:“哪天我们不在了,就归你照顾哥哥。”
“照顾哥哥”成了张弦一生无可奈何的使命。
等舟舟大一点,胡厚培就想着让他学习一点文化。
特殊学校的学费高昂,胡厚培支付不起,只能自己教。
结果,舟舟怎么都记不住一加一等于几。
看着舟舟一天天长大,胡厚培又想让他学点谋生技能。
白领蓝领是肯定不行,做点简单的工作或许行得通。
有一天,胡厚培看到一个残疾人给自行车打气挣钱。
第二天,他就带着舟舟也来到了路边摆起了同样的生意,没想到舟舟力气过大,把人家的车胎打爆了,还赔了不少钱。
到这里,胡厚培认命了,他终于接受了舟舟无法正常生活的现实。
那些年,为了照顾舟舟,胡厚培索性把他带到自己工作的武汉交响乐团。
没想到,这个决定会改写舟舟的命运。
在歌剧院,舟舟十分安静乖巧。
当胡厚培在排练的时候,他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因此,胡厚培那些同事们,都很照顾舟舟。
在良好的音乐氛围下,耳濡目染的舟舟有点不一样了。
每当音乐响起,他就在角落里比划,模范乐团指挥。
胡厚培很快就觉察到了舟舟的变化,他十分高兴。
很快,他就用筷子给舟舟做了一根指挥棒。
没想到,有了这根指挥棒,舟舟更加疯狂了。
无论在街上还是在商场,舟舟都旁若无人地“指挥”起来。
别人见了,嘲讽声更大了。
张惠琴实在丢不起这人,便让胡厚培别再让舟舟玩指挥棒了。
但胡厚培却觉得无所谓,反正舟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吧。
为了让舟舟高兴,胡厚培没少花费心思。
03
一开始,舟舟只能在剧院的角落指挥。
到后来,胡厚培就和乐团同事商量,配合舟舟演一场。
在舟舟6岁那年,他完整的指挥了《卡门》。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舟舟的两只手一起一落,有模有样。
其中还有个推眼镜的动作,后来大家才知道,舟舟模仿的是指挥家张起。
就这样,舟舟往“天才指挥家”的路前进了一大步。
此后,只要乐队有演出,胡厚培都会带着舟舟前往,并且给他找个角落“隔空指挥。”
而舟舟最爱的仍然是《卡门》,只要前奏一响起,他就忘我的投入。
乐团的人常常逗他:“舟舟,要不要来一首《卡门》。”
话音刚落,只见舟舟憨憨地笑着,眼里放出了光芒。
舟舟的乐感很好,但他的逻辑能力很差。
直到8岁,他才会数12345。
挥舞指挥棒之外,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那些识字卡片归为一小堆一小堆的。
要是他突然指向你身边的一样东西,你就必须把东西递给他。
那些年,舟舟在音乐和卡片中,在乐团大院里,悄无声息地成长着。
直到1997年,舟舟静谧的世界被一个导演打破。
那一年,张以庆来到武汉交响乐团,准备拍另一部纪录片。
台下挥舞着指挥棒的舟舟,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
张以庆观察了舟舟一阵子后,找到胡厚培:“我可以拍你儿子吗?”
胡厚培没有多想,就点了头。
此后十个月,张以庆带着团队驻扎到武汉,全方位记录“舟舟的世界”。
舟舟看着摄像机和麦克风,只觉得新奇,却不知道那是他的命运转盘。
04
为了配合张以庆,胡厚培和同事们都非常积极。
因此,舟舟在台上指挥的画面,完整的被镜头记录了下来。
而这样的“摆拍”画面,后来让这部纪录片被陷入舆论漩涡。
十个月拍摄完成后,张以庆又花了四个月,把72盘共2100分钟的素材剪成了53分钟。
为了让故事更丰富,他苦思冥想给纪录片想了旁白。
开篇那句“一切生命都具有尊严”,成了整部片子的点睛之笔。
1998年,张以庆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舟舟的世界》推到大众视野。
没想到,湖北卫视一播出,就感动了无数人。
紧接着,央视把这部片子放到国际频道播出。
很快,德国、法国等外国电视台,纷纷买下播出权。
一时间,全世界的人都在为舟舟唏嘘、震惊、落泪。
就这样,舟舟被推上了“天才指挥家”的神坛。
这一年,舟舟20岁,他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
自此,彩蛋一个接着一个砸到舟舟头上。
《舟舟的世界》触动了中国残联的刘理事长,他立刻奔赴武汉,找到舟舟,邀请他参加第二年残联举办的新春晚会。
1999年1月22日,舟舟穿上了燕尾服,站上了北京保利剧场。
在演出前,他天真地问工作人员:“会有人给我献花吗?”
大家都笑了。
在一片祥和中,舟舟一口气指挥了两首乐曲,全场沸腾,观众纷纷起立致敬。
心满意足的舟舟,一下台就扑到了残联主席邓朴方怀里。
此后,舟舟愈发不可收拾。
05
2000年,舟舟作为杰出人才,在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带领下,走遍了美国西雅图、旧金山、纽约、华盛顿,还登上了世界级音乐殿堂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
胡厚培一辈子没走出过国门,没想到,还能沾舟舟的光。
在这之外,舟舟和施瓦辛格牵手走进了人民大会堂,还和刘德华同台献唱《你是我的一片希望》。
纷至沓来的名利,砸晕了舟舟和胡厚培。
不过,胡厚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舟舟的训练上。
要知道,那时候舟舟一年就能接168场的演出,一场演出费就高达好几万。
这样的捞金速度,是顶尖指挥家都无法企及的。
在很多乐团都生存不下去的时候,舟舟用一己之力养活了无数乐手。
舟舟的奇迹,让一些小姑娘呼喊:“我要嫁给他。”
但胡厚培都拒绝了,他认为这是不人道的。
成名之后的舟舟变了。
见到熟人,他不再热情的打招呼,反而经常念叨:“我是名人,你不许欺负我。”
舟舟智力低下,但是对名利的渴求,却和正常人差不了多少。
可是他不懂,巨大的名利背后,却危机重重。
有人发出质疑:“舟舟真的懂指挥吗?”
外行人看舟舟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指挥,但内行人都知道,舟舟的指挥都需要乐队将曲子表演到滚瓜烂熟,再配合舟舟完成这场“表演”。
还有人直言,舟舟只是在跳一个指挥舞。
只是在这个巨大的名利场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拆穿“皇帝的新衣”。
但是张以庆却不以为然,他说:“他们家都需要钱,所以我很高兴。他具有了商业价值,就会有一些生存的保障,对他来说就是生存和救命的钱。”
在舆论纷纷中,一些小人盯上了舟舟。
2006年,有人决定成立“舟舟交响乐团”,用4.8万的月薪聘请舟舟,合约是5年。
显然,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胡厚培点了头。
就在胡厚培带着舟舟四处演出时,张慧琴倒下了。
11年前查出的乳腺癌,已经扩散到了淋巴和肝脏。
在母亲临终前,舟舟守在病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这时候的舟舟,万万没想到,等着他还有更大的苦难。
06
在“舟舟交响乐团”呆了几个月后,胡厚培发现这些投资人根本不懂艺术。
为了谋取利益,他们将60人的乐团缩到28人,但是却用舟舟的巨幅海报宣传这是大型交响乐。
胡厚培愤懑不已,他形容那是“蚂蟥搭在你腿上吸你的血”。
2008年,胡厚培和投资人解约,耗资100多万亲手接下“舟舟交响乐团”。
刚开始一年能演个两三百场,一场二三十万,赚得盆满钵满。
但没有运营经验的胡厚培,很快就吃了大亏。
他从来不主动把舟舟推向市场,只是等待机会找上门来。
要知道,那时候的舟舟早已没有10年前的盛名,还背负着满身的争议。
胡厚培的高傲,换来的是乐团的入不敷出,团队人员纷纷出走,后来只能请临时演员代替。
到2013年,乐团一个演出都接不到了,胡厚培只能狼狈解散。
维系5年的“舟舟交响乐团”,最终还是在现实的洪流中,被吊打得连底裤都不剩。
更绝望的是,胡厚培也掉入了舆论漩涡。
有人传言,胡厚培用乐团赚来的钱,花在了女人身上。
这个传言无从考证真假,但胡厚培和舟舟的确走入低谷。
这一年,舟舟来到北京“心灵之声残疾人艺术团”,艺术团让舟舟听着CD对着空气指挥“小苹果”。
上过大舞台的舟舟,对这样的演出流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没有人上台献花,更是让他闷闷不乐。
就算偶尔有一些演出邀约,也是需要舟舟卖惨博眼球。
“母亲癌症去世”这个话题,不知道被主办方炒作了多少次。
不明就里的舟舟,提到母亲,每次都会流泪,无意间配合着演了一场悲情苦戏。
不过,慢慢地,舟舟连这样的演出都接不到了。
为了舟舟的未来,胡厚培带着他离开了北京。
07
2016年,38岁的舟舟,已经一身病。
滑膜炎、痛风,心脏也不好,严重的时候走路都是问题。
刚好这时候,深圳“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向舟舟发出了邀约。
胡厚培索性带着舟舟前往气候温和的深圳。
在这里,艺术团给他们分配了一间简陋的宿舍,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600块钱的补贴。
但舟舟不爱吃剧团的饭,胡厚培就每天给他开小灶。
红烧鸡块,炒排骨,土豆牛肉,舟舟总是吃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就胖了好几圈。
不过,胡厚培对舟舟的生活习惯,却十分严格。
吃饭前洗手,吃早餐前刷牙,按时起床,准点睡觉,成了舟舟常态性的生活。
没有演出了,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舟舟和残疾人乐手交上了朋友。
两人一起去逛超市,买零食,舟舟还会帮他提东西。
在这个残疾人艺术团,舟舟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
那一年,胡厚培中风了,腿脚变得不灵活。
他想着把舟舟带回武汉,在那里女儿可以照顾他。
但是舟舟怎么也不肯离开,他主动承担起了宿舍里的家务活。
演出,依然是舟舟内心的渴望。
可是,潮水退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而这场成年人的名利游戏,舟舟从来不曾了解真相。
胡厚培尊重舟舟的理想,尽管没有鲜花和掌声了,他依然坚持让舟舟听交响乐的CD。
一开始,舟舟能听七八个小时,后来,CD都落了灰。
只见舟舟一个人在宿舍的走廊上,玩着泡泡机,呆呆地望着远方。
前几年,舟舟突然得了肺癌,但又奇迹般地痊愈了。
胡厚培说,可能是舟舟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放松的心态打败了癌细胞。
这么多年,舟舟走过风雨,站上过巅峰,拥有了无数残疾人不敢想象的经历。
可横在胡厚培心头的结始终没有解开:“我是要走在孩子前面的,我死了,他怎么办?”
08
2019年,舟舟接到一场西安的演出邀请。
主办方很贴心,安排了专门人员照顾舟舟,还给他献花,教他使用卫生间。
演出空隙,还有年轻的小姐姐拿出演出视频给他看。
如此厚待,舟舟露出久违的笑容。
笑容里的喜悦和自信,仿佛20年前刚站上指挥台上一样。
只可惜,这样的演出机会,对舟舟来说,演一场少一场。
胡厚培的老同事韩梦国说:“舟舟很自然,因为他很简单,他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他不理解这个社会变了,这个时代不一样了。他都不懂,他只想到他演出。”
知乎上有人问:“舟舟的指挥到底什么水平?”
下面的回答要么嘲讽,要么愤懑,要么谩骂。
的确,舟舟根本算不得什么指挥家。
胡厚培也曾直言:“他需要全面的音乐技能和渊博知识储备,舟舟不具备这个,他不识字,谱子都看不懂。过去,媒体和大众确实把舟舟捧得太高了。”
可是这种结果,是舟舟本身的错吗?
一个智力如三四岁孩童的人,在这个社会犹如蝼蚁。
只是那部纪录片,让他被看到了。
唐氏综合征患者,配上“天才指挥家”的标题,成了资本的流量密码。
那些愿意为舟舟买单的人,与其说欣赏艺术,不如说是看热闹。
这整个事件的背后,都散发着社会畸形的味道。
等看客的新鲜感没有了,照在舟舟身上的闪光灯也暗了。
曾经享受过花花世界的他,只能回到自己的洞穴,靠着回忆过日子。
谎言23年,谁制造了“天才指挥家”舟舟?
1997年,湖北电视台的编导张以庆拍了部纪录片《舟舟的世界》,第二年,这部片火遍全国。当时中国人都知道,一个叫“舟舟”的孩子成了指挥家。舟舟是唐氏综合征患者,智商只有30,和3、4岁的小孩差不多。出生后,舟舟的母亲痛苦得想要自杀,但父亲胡厚培却决定,赌上一辈子也要让孩子好好长大。人人都说舟舟是“天才指挥家”,但胡厚培知道,这是个谎言。
1941年,胡厚培出生在湖北一个农村,他上面有三个哥哥。家里太穷养不起他,父母把他送给了邻县一户人家,换了四担谷子。养父母很爱胡厚培,送他上学,还让他去学音乐。1970年,胡厚培已经是一个低音大提琴手,他和工厂上班的女工结婚,1978年生下了儿子舟舟。
< 胡厚培 >舟舟出生一个月,医生就发现他有问题,医生把胡厚培拉到一旁,说:“你这儿子,是个傻子。”胡厚培听了这话,半天反应不过来,好一会他才知道医生的潜台词是:“你觉得还要必要把他养下去吗?”舟舟一直在发烧,还有肺炎,胡厚培冷静了一会,和医生说:“现在先把他的烧退下去,肺炎治好,其他的那是我的事。”胡厚培决定把儿子养大,“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我责无旁贷。”
< 胡厚培和舟舟 >舟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但是没有哪家幼儿园愿意收他。胡厚培和妻子就在家里自己教他,光学会系鞋带,舟舟就花了两个月时间。为了补贴家用,胡厚培妻子白天去工厂上班,晚上去诊所当兼职护士。一家人住在武汉歌舞剧院的家属大院里。有一次一个孩子和舟舟一起玩,他的家长发现了马上把自己孩子带走,说:“你怎么和他玩?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是上等人。”没说的潜台词是“舟舟是下等人”,胡厚培知道后很伤心,但他制止不了。很多孩子都欺负舟舟,舟舟在院子里玩,一群孩子围上来,把他剥得一丝不挂。十几岁的舟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房的老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用几张报纸把没穿衣服的舟舟包起来,送回了家。几年后,胡厚培和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后来女儿上初中,胡厚培就对女儿说:“如果哥哥身体好,那就不会有你。家里面的资源都可以向你倾斜,但你以后必须负起责任,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照顾好你的哥哥。”饭桌上女儿听了默默吃饭,不说话。胡厚培又觉得内疚,觉得自己对女儿不公平。他想了想,又把家里的分工重新明确了一遍,让妻子照顾女儿,而自己来管舟舟。为了照顾舟舟,胡厚培把他带到了自己上班的武汉交响乐团,在排练厅里,舟舟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玩。
乐团的同事给了舟舟最大的自由,团委开会舟舟都能随意进出。乐团的小提琴手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她们很照顾舟舟,自己吃什么,就给舟舟吃什么。有一次舟舟对其中一个姐姐说:“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好不好。”女孩们听了也不生气,笑笑就过去了。在友好的氛围中,舟舟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愉快的日子。排练厅每天都演奏音乐,一年又一年的熏陶,舟舟有了独特的乐感。有一次乐团小提琴手刘新涛和舟舟开玩笑,说:“你想不想当指挥?”舟舟听了,大声回答:“好!”胡厚培看儿子高兴,就回家拿了支筷子,用一块黑胶布粘成一团,给了舟舟,这就是指挥棒。有了指挥棒后,舟舟拿着它乱跑,有时候他还跑到商场,站在别人的店铺门口表演。有的人给舟舟喝彩,也有的人辱骂他。母亲知道后,觉得太丢人,让舟舟不要去,胡厚培却说:“他不像其他孩子,能上学读书,将来有个发展。他什么也不能干,只要能让他高兴就行。”这样的日子持续到1995年。一个叫张以庆的电视台编导来到了武汉歌剧院的排练厅,他改变了舟舟的命运。
最初张以庆是为了拍摄武汉乐团,但是在排练房的时候,他一眼就发现了舟舟。平时舟舟是呆滞的,但音乐响起时,舟舟脸上就有了表情。张以庆断断续续观察了他两年,觉得舟舟的身上有某种力量值得展现:“那时一种对生命的激动。”1997年,张以庆向武汉电视台申请拍摄有关舟舟的纪录片。这就是《舟舟的世界》。
长达10个月的时间里,张以庆和团队一直跟在舟舟身边,他向电视台申请了每分钟500元的经费,又给舟舟买了个8000美元的微型麦克风,舟舟经常把麦克风弄掉,于是摄制团队连舟舟上厕所都跟着他。纪录片成片53分钟,第一幕有两行字打在片头:“一切生命,都具有尊严。”在纪录片中,舟舟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剧团的排练厅。灯光熄灭后,舟舟经常一个人窜到台上,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念念有词,张以庆的旁白响起来:“他有时候像个诗人,所不同的是,他比抽象派更抽象,比朦胧派还朦胧。”有时候乐团在台上演出,舟舟就默默坐在前排看,他语言表达能力很差,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有一回看演出时时,舟舟的胃病犯了,痛得坐立不安,但音乐响起来后,他又站起来学着台上指挥的样子,手舞足蹈。
看舟舟这么投入,胡厚培想要满足他的心愿。他跑到服装店给身高只有1.40米的舟舟定制演出服装,最后做出来一套燕尾服,和真正的指挥家穿得一模一样,只是布料是15块钱一米的,皮鞋也不是牛皮,而是猪皮。舟舟穿上了这套衣服,非常高兴,胡厚培每次演出前都让舟舟站在侧幕,从这个角度,舟舟可以看清楚乐团总指挥的每个动作,而观众也不会发现舟舟。在黑暗中,只要音乐响起来,舟舟就学着指挥的样子,将手摆动了起来。他学得非常认真,甚至指挥扶眼镜的动作,他都一并模仿了下来。演出结束时,观众的掌声经久不绝,舟舟非常兴奋,以为那是给自己的喝彩。看儿子能找到让自己快乐的事情,胡厚培觉得很欣慰。但“指挥”不是一门本事,舟舟不能靠此生活。为了让舟舟有独立的能力,胡厚培经常让舟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给了舟舟一个打气筒,让他在街上给路人的自行车打气,每次收费一毛钱。结果舟舟才干了两天,就把顾客的车胎打爆了,客人叉着腰对舟舟大骂,胡厚培赶紧上去道歉,把舟舟领回了家。在家中胡厚培让舟舟做家务,但舟舟不听,只想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胡厚培气得骂舟舟:“洗去!收碗!”张以庆的镜头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场面:舟舟在哭,胡厚培教训他:“快做!不准哭!”
胡厚培和导演张以庆说:“劳动,是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最基本条件。”但舟舟不懂,他一边洗碗一边哭。胡厚培心里难受:“作为父亲,却不能给孩子安排一个合适的未来,这是何等的悲哀?”胡厚培每天都生活在绝望之中,而此时,张以庆的片子也拍完了。他没有钱付给胡厚培和舟舟父子。胡厚培说没关系,他告诉张以庆,没钱不要紧,只要这部纪录片能帮到和舟舟一样的残疾人就行。
片子拍完了,导演张以庆心中却很担忧。早在开拍之前,就有人说:“投入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拍个傻子,张以庆是不是太不正常了?”为了让《舟舟的世界》呈现出理想的效果,张以庆花了四个月,把72盘共2100分钟的素材剪成了53分钟。他每天骑自行车围着东湖岸边转圈,脑子里在思考要给纪录片配上什么样的解说词。张以庆最害怕的就是观众看了之后,说:“这个苕(武汉话:傻子)真好玩。”结果是好的。《舟舟的世界》在湖北电视台播出后,引起了观众的热烈关注,人们流着眼泪看完了。很快,中央电视台看中了片子,把53分钟的内容加了7分钟,分为上下两部分,在国际频道播出。中央台播出后,《舟舟的世界》在世界范围内都引起了反响,德国、法国电视台争相播出,法国里昂还来了个乐队邀请舟舟去里昂演出。
1998年,《舟舟的世界》获得了许多大奖,张以庆在纪录片的末尾中为舟舟写了一句解说词:“每人——都构成别人世界的一部分。舟舟的世界其实就是我的世界,也是我们的世界。”这句话打动了很多人。纪录片火遍全国,它也改变舟舟全家人的命运。当了半辈子低音大提琴手的父亲胡厚培从来没有出过国,但是舟舟的故事被人们熟知之后,全国乃至全世界都伸出橄榄枝,邀请舟舟父子去演出。胡厚培带着儿子去了三大洲五大国,国内的大部分城市也都邀请他们去巡演。在这过程中,舟舟给施瓦辛格送礼物、和刘德华合影、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在北京为领导和外国使节指挥国家级的演奏会,央视新闻也将这些过程播出。
< 刘德华和舟舟 >一时间,舟舟成了全国闻名的“天才指挥家”,所有的媒体都把聚光灯给了舟舟。记者们纷纷上门,求问胡厚培是怎么把儿子培养成“天才”。唐氏综合征孩子的家长也觉得找到了救星,写信乃至亲自拜访胡厚培,希望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光明的未来。在纪录片播出之后,舟舟一年的演出最多可达168场,胡厚培还出了一本书,讲述舟舟的故事。但在一切光鲜亮丽下,胡厚培的心中却有一丝担忧。舟舟已经习惯了众星捧月,习惯了人们的喝彩和掌声,但这些不是永恒不变。最开始,人们对舟舟会有好奇,也有同情和佩服,但大家总有厌倦的时候,那个时候,舟舟又该怎么办?人们都说舟舟是“天才指挥家”,但胡厚培知道,舟舟只是凭借不错的乐感跟着乐队的音乐在卡节奏、做动作:“他连谱子都看不懂,不会视唱乐理、协调乐队,根本不算是指挥。”但没人愿意听。胡厚培无奈道:“大家只听感人故事,我没有机会讲,去破坏那个氛围。”舟舟的名气越来越大,胡厚培觉得,别有用心的人也出现了。最开始武汉乐团的小提琴手对舟舟很好,《舟舟的世界》这部纪录片和后来舟舟的走红也离不开他的帮助,但胡厚培却觉得他慢慢地让这件事变了味。有一回,这个小提琴手冒充舟舟的父亲,带舟舟去美国参加颁奖典礼,目的却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拿到美国绿卡,胡厚培知道后气愤又难过,和他断绝了来往。“这件事真是一件让我痛苦万分的事。”这一年,妻子得了癌症,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想到自己离开后,舟舟无人照顾,胡厚培把自己每月的退休工资全部给了女儿,希望女儿能在自己离开世界后照顾舟舟。“把这么重的担子过早地压在一个年幼的女孩身上,让她有不堪重负之感,我并非愿意如此。每当想到她,我的心里总还是隐隐作痛。”2006年,互联网越来越发达,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闻,媒体逐渐不再关心舟舟,也没有人再找他演出,他的名字慢慢消失了。
失去聚光灯后,舟舟逐渐无人无津,一年也没有什么演出,胡厚培决定带着儿子离开北京。回到武汉后,有人成立了“舟舟交响乐团”,开出4.8万的月薪给舟舟。这个乐团的性质完全是为了盈利。走穴演出时,老板为了省钱,随意减少乐团人数。胡厚培觉得这样不行,他花了所有积蓄,接下了乐团,拼命维持着48人的规模。目的是让舟舟的每一场演出,都有一个完整的乐团跟随。但是很快乐团就入不敷出,2013年,乐团解散。有的商家叫舟舟去演出,干脆只放CD,让舟舟直接上台“表演”,或者放一首《小苹果》让舟舟跟着“跳舞”。每一次演出,主持人都要声情并茂地讲述舟舟悲惨的身世,光“母亲患癌症去世”就讲了不下十次,但每一次舟舟听到“妈妈走了”,还是会哭。然后主持人会趁热打铁,要舟舟唱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这时候,台上的灯光又打在了舟舟身上,台下的观众,又流下了眼泪。后来这样的演出也没有了。为了维持生计,胡厚培带着舟舟加入了深圳一家民营的残疾人艺术团。团里包吃包住,每月有600元的低保。为了给舟舟改善伙食,胡厚培在宿舍给儿子做萝卜炖排骨,自己吃萝卜,舟舟吃排骨。
前两年,舟舟已经40岁了,得了肺癌,但奇迹般地自己痊愈了。胡厚培觉得这是因为儿子是唐氏综合征患者,“他什么都不知道嘛,也不知道害怕,应该是这种心理状态对治病起了好作用。”舟舟很怕热,深圳的夏天来临时,他几乎是闭门不出。但只要是在宿舍里,胡厚培就还是坚持给儿子播放交响乐的CD,《德九》、《拉德斯基》,还有舟舟最熟悉的《卡门序曲》。艺术团的同事都觉得胡厚培十分严厉,他时常训斥舟舟,就连早上先刷牙再喝咖啡这样的小事,他也必须强迫舟舟按照顺序来。这是为了让舟舟能够生活自理。胡厚培已经快80岁,他得了糖尿病,每天要打胰岛素,他觉得自己还能有质量地活几年,只是未来的日子会怎么样,他依旧担心:“我走了后,他怎么办?”
舟舟出生前几天,胡厚培对老婆说:“生了儿子,就叫他胡一舟,希望他在人生的海洋里就像是一叶小舟,去闯荡生活的各个港湾。”1个月后,舟舟被确诊是唐氏综合征。有一次胡厚培带着舟舟上街,舟舟不顾所有人目光,在大街上解手,这时候胡厚培大学时期的女友正好经过,胡厚培羞得低下了头。3岁那年,舟舟才开口叫了第一声“爸爸”,胡厚培听到后欣喜若狂,他觉得只要耐心教导,舟舟的未来就会有希望。舟舟也有让胡厚培感动的时候,有时候他睡着了,舟舟会来帮他盖被子;有时候他在写东西,舟舟会倒茶给他喝;在胡厚培回武汉时,舟舟给他打电话:“爸你在哪?我好想你。”
2019年的时候,胡厚培回了一次武汉,参加初中的同学聚会。昔日的同学都混得挺不错,大家包下来一家高级酒店的包间,吃饭聊天。期间难免会谈到舟舟,胡厚培也会很得意地说:“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一般搞音乐的人都很难进去,舟舟去了。”他拿出一瓶酒给初中同学们看:“这是18年前,北京一个首富送给我的。”二十多年过去了,聚光灯早已从舟舟身上移开,人们不会再关心一个懂得“指挥”的唐氏综合征患者。但胡厚培并不觉得失落,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感谢大家陪舟舟玩了一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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