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妻》「傻妻死了」

城市里一个人的死就像落叶飘到了水面上，没有涟漪，没有声响，悄悄地离去。不像农村和小县城，把死的仪式搞得和生一样宏大，吹响器，支大棚，请做饭的师傅，守灵，哭丧，大声的哭，甚至请人哭，那种哭是嗓子眼向上，敞开了肺活量的哭，撕心裂肺，气动山河，在生命的最后一程用这种方式宣泄，舒展，告慰一个人在漫长一生中受过的苦难和曾经的幸福。

因此，在乡村在小县城，一个人死的消息传的很快，不用讣告，电子设备，仅靠口口相传就能够短时间内让死者生前认识过的亲戚朋友都知晓这个消息，他们也会在短时间内带着悲伤簇拥而来。

傻妻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我们无从知晓，在某一个平常的傍晚几个邻居晚饭后聊天，无意中发现好久没有看到傻妻家保姆了。因为在傻妻活着的日子里，那个老保姆会在每天固定的时间用轮椅推着她出来散步。

然后有个邻居说，她已经不在了，大家才恍然大悟，奥，已经不在了。那声音里，有同情也有对一个生命离去的惋惜。

在她生命的最后，傻妻坐在轮椅上头耷拉的越发厉害了，已经垂到胸前。脖子没有力气支撑起头部的重量，嘴角边随时都会流出诞液，保姆用纸及时的擦着，扶扶她耷拉的头，尽力维持一下她的体面和仪表。

她的保姆，一个做了奶奶的农村老太太，身体康健，肉体饱满，五六十岁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穿的也整齐花哨，每天早上跑步健身，还能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活得有滋有味。城市里的住家保姆费用不低，她人勤快伺候傻妻多年，加之家在郊区应该条件也不差，没有多少文化却活出了和傻妻不一样的境界。

那时侯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给学生上课的傻妻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连一个农村老太都不如。当她失去了健康，失去了思想，熄灭了精神的火焰，僵硬了四肢，就没有了尊严活着只剩下痛苦，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也解脱了那个同样被痛苦折磨九年的男人。这种生活会磨光他们曾经浓烈的感情和所有的爱，她早点离去兴许还能在男人心里多留下一些思念的种子。

第一次见到傻妻夫妇大约在十年以前，我刚搬到小区的第二年。

那时男人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穿戴整齐，健康正常，一点也不窝囊，带着点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的气质。

女人，就没法说了。她总是耷拉着头，脖子向一旁歪斜着，黄黑色的脸上面无表情。男人总是用手牵着她，嘴里不停说着什么，女人在男人的牵引下机械的向前走，眼睛木讷的看着前方的地面，对于男人说的话，看起来毫无反应。女人的年纪看起来也也要比男人大上十几岁，苍老病态。最初碰到他们的时候，还以为是这个男人的姐姐或者其他亲人。后来才确定他们是合法夫妻。

这样的两个人，人们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在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年代，女人的年老色衰都可以成为被厌弃的理由，更何况，她已经是一个废人。无法工作、正常生活，处处需要人照顾，是男人的拖累。人们都在暗地里猜测。

“这么年轻，你看吧，好不了几天，准定得抛弃那女人”。

“哎，可怜的女人”。

然而，四五年过去了，六七年过去了，从冬到夏，从春到秋，男人还是牵着女人的手准时出来散步，有时候男人不在，会雇佣一个保姆陪着傻女人。有时，他们也会给男人也会给女人穿上好看的衣服，比如裙子和体面的羊绒大衣，只是她的状态已经穿不出那些衣服的感觉。那件很有气质的羊绒大衣，应该价格不菲，可是穿到她身上就显得尤为滑稽。她一侧身子向右边歪斜，同时上身又向前倾，整个衣服前片就坠下来，看起来比后片长一大截，看起来极不协调，甚至有点滑稽可笑。

又有人开始揣测了“他为什么一直不离婚，肯定是因为早年对女人不好，才把人家搞成这样，现在是良心发现”。人们内心的猜想和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知道。

但这一切仿佛和他们无关，他们两个自成一体，从不和人交流，打招呼，甚至男人对女人的说话是近乎于热烈地交谈。

这是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两个可怜的苦命人。

那时，至少她还能走路。十年快过去了，女人再出来时已经离不开轮椅，男人一如既往的推着她散步。他的脸上没有厌恶、反感，他一天天肉眼可见的老去，和女人说话的表情充满耐心。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女人患病的原因，甚至还幻想出一系列故事。

比如早年的时候，他们很穷，女人那时侯年轻能干，陪着他做生意，吃苦耐劳，走南闯北，后来因为生意上受了打击，女人生了一场大病，精神失常，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男人念着女人的情分，给她看病，一个人带孩子，过得很是艰难，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扔掉这个女人。如今，几年过去，生意又好起来，男人始终如一，却没有离婚再娶的念头。

终究这只是我猜测的结果，直到有一天知晓了故事的真相。

那一天去小区门口的量贩买东西，在大门口，碰到了保姆和傻妻，这次男人不在身边，保姆陪着她，像照顾一个小孩一样悉心。保姆想到量贩去买点豆腐，便托付门卫帮忙照看几分钟。这时，我刚好走到保姆旁边，看着保姆老太太把傻妻安顿在门口的一个椅子上。

女人的头耷拉着，好像抬不起来的样子，保姆似乎又害怕她一头栽下来，不放心的把她的身子往靠背上扶了扶，才一步三回头疾步向量贩走去。

家里有学生，我也急着买菜，就和保姆不约而同走到了一排。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她得的是啥病？”。

“小脑萎缩”，保姆说。

“是受了外伤还是遭遇意外，她这年纪还不到老年痴呆的年龄啊。”

“是啊，她得这病八年了，四十五岁那年得的，今年五十三。”

我心里一振，四十五岁，正值人生壮年，虽说青春不再，却也是走到了人生的无尽繁华处。

“她以前是干啥工作的，她丈夫对她真是太好了。”

“是啊，谁见谁夸，邻居亲戚无人不说她找了个好男人，不离不弃，你看她现在这样子，以前可是个教授啊”。

教授？我感觉很诧异，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粗糙、耸头耷脑、表情呆滞的傻女人和一个学识渊博、优雅端庄的女教授联系到一起。

“确实是教授，以前在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教学，评上教授的当年就得了这个病，是个女强人，心劲强，干工作拼命，现在啥也干不了了”。

保姆说完，几乎一溜小跑进了超市，我的思维似乎还停留在这个消息的轰炸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女人的儿子我见过，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孩子，去年高三刚毕业，算起来女人发病时男孩小学还没毕业，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她丈夫，一个看起来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十年浩劫，一手牵着病妻一手带着幼子，坚强的撑起一个个难熬的日子。

在她没病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也是多么快乐美好啊，有理想的职业去打拼，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有过日子足够的收入，住在花团锦簇的小区，有一个大房子，堪称完美人生了。

突然有一天，一个角坍塌了。她为了一个教授的头衔，拼尽全力，倒在奋进的路上。孩子再也得不到妈妈的照顾，单位里少了一个老师，她的存在，成了一个累赘。

虽然，丈夫对她不离不弃，但是，她的人生却再也没有价值可言，事业也永远画上了句号。如果她不是因为脑子有病，一定会感觉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

这是一个可怜的中年悲剧故事，也是一个感情专一的爱情故事。

傻妻和她的保姆一同消失在大院里，现在的日子，我常常看到一个孤独的中年男人上班下班的落寞身影，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健壮的保姆徒手翻单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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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原创文字，写于202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