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坠楼「儿子跳楼母亲疯癫到底是谁的错」
周太舸
一
如果不是高考分数在这天公布,这天其实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
白天,太阳跟平常一样,像农家灶膛里燃得正旺的火。城市像倒扣的蒸笼,蒸笼里满是蝉声和空调机声,跟旺火煮沸的水发出的声音差不多。晚上,太阳和蝉儿似乎歇息去了,家家户户的空调机却没有歇息。
天气热,人们对高考的关注度同样热,尤其是有孩子参加高考的家庭。志鹏小区一幢一单元十八楼的三喜和宝菊,儿子喜宝就参加了今年的高考。
晚十点,三喜和宝菊下班回家,三两下冲了凉,草草弄了饭吃。要是平常的话,三喜吃了晚饭,嘴一抹,钻进卧室里,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床上,眼一闭,喂养起瞌睡虫来。宝菊吃了晚饭,涮了碗筷,围裙一解,钻进卧室里,关上门,在三喜身边增加一滩烂泥,也要闭眼喂养瞌睡虫。
可这天,三喜吃了晚饭,嘴一抹,钻进卧室里,床上一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手机。手机刚打开,宝菊也进来并关上了门。三喜问,碗筷这么快就涮完了?宝菊打着哈欠说,没涮。三喜笑着说,不用那么着急吧?宝菊笑着回应,我想第一时间知道咱儿子的分数,第一时间知道咱儿子上重本的喜讯。
三喜和宝菊都在城里的一处建筑工地上班。三喜会砌砖,是大工。宝菊不会技术,只能干小工。无论大工小工,都苦,都累,尤其是这大热天。但三喜和宝菊不怕苦,不怕累,一想到儿子有可能要上重本,像当年在老家种田,看到丰收在望的景象,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即使苦和累也觉得值。
喜宝还是跟平常一样,吃了晚饭,嘴一抹,打着哈欠钻进自己的卧室,捧着手机玩起游戏来,而高考分数好像与他无关。
高考结束,喜宝回家时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沮丧,说理综发挥得不好,估算分数是565。还说如果上不了重本就复读。三喜和宝菊相视一笑,说明儿子上重本还是有希望的。先前已打听了很多人,都说近三年的理科重本线在550至560之间。
理科重本线揭晓,555分,比喜宝估算的分数少了10分。换句话说,喜宝估算的分数,比重本线高出了10分。那天晚上,宝菊破例买了两瓶啤酒,多弄了两个菜,以示庆贺。喜宝吃饭时淡淡地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也许上不了重本呢。然后又重复了先前说过的那句话,上不了重本就复读。
宝菊说,万一上不了重本,复读就复读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家里的事情,从来都是宝菊先表态。
见宝菊表态后,三喜补充了一句,你放心,不用砸锅卖铁也能供你读书,我和你妈还有力气挣钱。
喜宝有点感动,想说声谢谢,还想抬一下眼皮深情地看一下爸妈,可这念头像火苗,瞬间便被游戏的情景给扑灭了。再加上风卷残云似的吃饭,即使说声谢谢,也随同饭菜一起吞进了肚里。高中三年,喜宝的瞌睡虫似乎从来不曾吃饱过。高考结束回家,喜宝的任务本该是喂养瞌睡虫。然而,不知是先前读书的压力需要释放,还是手机的魔力太大了,喜宝黑白不分,昼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玩手机游戏,瞌睡虫还是跟饿死鬼投胎转世似的那样馋。
等啊等,晚上十点三十分,终于等到消息——高考成绩公布,考生可以查分。三喜和宝菊几乎同时输入喜宝的考号,几乎同时查到喜宝的分数——554分。宝菊将眼睛揉了揉再看,还是554分。宝菊仍有些不信,问三喜,这是真的吗?三喜说,这是在官网上查到的,还能有假?既然没假,说明喜宝比重本线少了一分。因为少这一分,喜宝今年上不了重本。
如果少十分、二十分、三十分,或者少更多,也许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可咋就少那么一分呢?宝菊胸腔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说怒火无名,是说一时不知该向谁喷。怨老师?老师是名校的老师,都有两把刷子,责任心也强。怨运气?运气是一种看似虚无而又伴随人的左右,人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就只能怨喜宝了。怒火熊熊燃烧的力量牵引着宝菊的脚来到喜宝卧室,牵引着宝菊的手咚咚咚地敲门。
喜宝打开门,手上手机里游戏的声音招引着怒火迎面喷来:打游戏,打游戏,每天就知道打游戏!如果读书再用功一点,考试再细心一点,上重本咋会少那么一分呢?
经怒火这么一喷,喜宝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没吭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宝菊的怒火还没有喷完,跟在身后的三喜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并连哄带劝把她往卧室里拽。
忽然,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有人吼:有人跳楼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着宝菊和三喜三步并着两步来到喜宝的卧室,只见窗户大开,喜宝不见了。
宝菊惨叫一声:我的儿哪!说着也要从窗户往下跳。三喜死死拽住宝菊说,也许不是喜宝,我们应该下去看看。
乘电梯下去一看,跳楼的人正是喜宝。不错,强烈的灯光下,坠地的男孩嘴上长着毛茸茸的胡须,身上穿着校服,校服上有喜宝就读的那所中学的名字。男孩坠地的地方正对着喜宝的窗户,一大滩鲜血正是从喜宝身上流出来的。
我的儿哪!宝菊扑在喜宝的尸体上,惨叫一声便昏死了过去。
三喜将指头放在喜宝的鼻子上,感觉已没了气息,于是嘴对嘴疯狂地想把喜宝落下去的气拔上来。拔一会儿后,三喜见无济于事,便狼嚎一样大哭。
小区里室内室外的居民闻声而来。先前吼跳楼的那个人说,在亭子里乘凉回家,刚好遇上这事儿。还说已经打了120。120很快赶到,医生查看后摇摇头说,已没有生命体征,节哀顺变吧。
120离开后,众人便问三喜咋回事,三喜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原委。众人听后,就七嘴八舌地劝三喜,说不是养老的儿就随他去吧,不必过度悲伤。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这个时候就是考验男人的时候,男人应该在悲伤中挺住。
宝菊经过一位女人反复掐人中,醒了。醒了的宝菊抱着喜宝的尸体,痛哭一会儿后又哈哈大笑,说喜宝没有死,是在睡觉。只是睡的地方不对,应该在家里睡,外面那么热。说着说着又放声痛哭,痛哭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二
喜宝安葬在城市的陵园里。宝菊有时候说喜宝在那里睡觉,有时候说喜宝在那里复读。
小区里有位好事者,哪儿有事就在哪儿起哄,哪儿有伤疤就揭哪儿。宝菊说喜宝在陵园里复读的时候,好事者说,你家喜宝原来读的那所中学就在附近,还跑那么远复读?
喜宝跳楼后,宝菊每天眼神呆滞,披头散发,胡言乱语,大多时候在小区的凉亭里活动。宝菊的脚在凉亭里踱来踱去,听好事者这么一反问,脚停了下来,想起陵园距离小区的确远,要转好几次公交车,喜宝咋跑那么远复读呢?越想越糊涂,怔了半天才说,大概那里能考个重本吧。
在场的人听了,有的表情凝重,有的摇头叹息。好事者好像一定要把宝菊拉回到残酷的现实里,说附近的中学就是名校,每年都包揽了市里的文理科状元,考上重本的学生也在全市最多。
好事者说的没错,喜宝原来读的那所中学的确是市里的名校。三喜和宝菊在志鹏小区买一套住房,就是为了让喜宝受到最好的教育。
喜宝并不是一直在城里上学,从幼儿园到七年级都是在老家的学校上的。在老家的学校读书,喜宝的成绩一直顶呱呱,每学期都是年级第一名,并且将第二名甩得远远的。三喜家族的人说,有了喜宝,咱家的祖坟怕是要冒青烟了,喜宝定能光宗耀祖。这让夫妻俩心里像打翻了蜜罐子,常把老家的一句俗话挂在嘴边:弯竹子生直笋子。这句俗话的意思是:父母不咋样,孩子却优秀。
夫妻俩在城里打工多年,牙缝里省了些积蓄,也多了些见识。多的见识里当然包括教育。有人说,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好比金子,是金子在哪里都要发光。可夫妻俩认为,能称为金子的学生毕竟是极少数。喜宝在乡村学校成绩优异,万一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呢?大多学生好比庄稼,田地瘦薄了,再好的种子也难丰收。城里的学校就好比肥沃的田地,庄稼丰收的可能性极大。比如志鹏小区附近的那所中学,如能进得去,就等于考重本已经踏进了一只脚。
夫妻俩还认为,光宗耀祖,虚的。最实在的,是不能误了喜宝这棵好苗子,不能误了喜宝的前程。算来算去,手中的积蓄在志鹏小区购套房的首付款够了。夫妻俩一咬牙将积蓄从银行全部取出来,在志鹏小区购了套房。光有住房还不行,住房只是条件之一,重要的条件是分数,进那所中学要考。那年喜宝争气,一考就考上了。进入那所中学后,喜宝同样争气,读书更加用功,成绩虽然列不了前茅,但老师说考个重本应该没有悬念。谁知高考下来,竟然比重本线少了一分。
我家喜宝比重本线只少了一分呢,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重本的。宝菊竖起右手的食指,在好事者面前比划着说。
你家喜宝跳楼死了,明白吗?如果阎王爷那里有高考的话,你家喜宝明年兴许能考个重本。好事者伸长脖子,亮着嗓门儿说,大有一定要把伤疤揭得血淋淋的才肯罢休的架势。
宝菊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似乎真的回到了现实,瞪圆一双眼睛,惊诧地说,我家喜宝死了?我家喜宝死了?哦,哦,我回忆起来了,我家喜宝跳楼的确死了。这是狗日的高考害死的呀!要是没有高考,我家喜宝,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是啊,要是没有高考,喜宝咋会跳楼?有人随声附和。
这能怪高考吗?正如人在路上摔了一跤,就怪路而认为不该有路吗?有人进行了反驳。
对,高考是农村孩子走出大山的出路,是城里孩子实现梦想的出路。有人表示赞同。
高考难道是唯一的出路吗?显然不是。有人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凉亭像一个水潭,高考话题像一颗石子投进潭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先是怪高考和不能怪高考的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接着两人都分别有人帮腔,极像一场团体辩论赛,双方辩来辩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辩论声如一锅粥正煮着的时候,大家听到了两声响亮的咳嗽声,竟然全都闭了嘴,将目光投向了椅子上又高又瘦如竹竿的老头儿。竹竿老头往往在发表高见之前,都要先咳嗽两声。
竹竿老头说,针对农民的孩子来说,高考确实是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我就是农民,我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通过高考进入城市的。要是没有高考,我的儿女们说不定现在还披一身农皮,没有走出大山。这种说法,无疑站在了不能怪高考这边,对高考投了赞成票。
就是嘛,哪能怪高考呢?持不能怪高考观点的人喜形于色,异口同声地说。就连持怪高考观点的人也没有反驳,尽管脸上阴着,但一时找不出更充分的理由。大家知道,竹竿老头的儿女们都很有出息,足以支撑观点。
我也赞成高考,但不同意兄弟的说法。说话的是对面椅子上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儿,老头儿穿一身白,发须皆白,像一个老冬瓜。
冬瓜老头说,我也是农民,我的儿子是个臭小子,从小就对读书没有丁点儿兴趣。他的兴趣是上树掏鸟窝、捅蜂窝,下田摸鱼儿、逮黄鳝,在学校里弄女生的头发。有一回,他把前边一位女生的辫子绑在他的课桌腿上。下课了,值日生喊起立,那位女生起立时辫子一扯,痛得尖叫。老师就向我告状,我用黄荆条把臭小子狠狠抽了一顿,抽得臭小子身上满是伤痕。
大家一片哄笑。
冬瓜老头接着说,我那臭小子连小学都没有读满就不愿意上学了。后来兴起了打工潮,臭小子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潮里。不知咋的,这滴水竟然成了城里的宏澜。
说得有道理,高考并不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持怪高考观点的人喜形于色地说。其他人同样没有反驳。大家知道,冬瓜老头的儿子在城里开了一个叫宏澜的公司,宏澜是一家上市公司。
竹竿老头沉默了,冬瓜老头也也沉默了。大家便用目光来寻找好事者,想听听好事者的看法,可哪有好事者的影子?只见宝菊呆呆地站着,眼睛像一口没有水的空洞的枯井。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脸庞白净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说,那孩子考了554分,还是挺不错的。上不了重本,可以读二本嘛。重本、二本、专科,都只是代表学历而已,难道学历就那么重要吗?
一位脸庞黝黑的中年男子接过话题说,学历还是挺重要的,高学历意味着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凉亭这个水潭刚刚平静下来,又投进了学历这个石子。于是,大家关于学历是否重要的议论漾了一波又一波。有认为学历重要的,也有认为学历不重要的,双方分别引经据典,最终还是谁也没有说服谁。
三
又过了好些日子,天气没有丁点儿转凉的迹象,树上的蝉儿依旧每天声嘶力竭地叫热,家家户户的空调机依旧每天巴心巴肠地工作。清晨和黄昏的凉亭里,人们关于喜宝和高考话题的热度却渐渐退了,那些电视新闻、养生保健、菜肉价格、麻将输赢、家长里短等话题又渐渐被人们挂在了嘴边。
只是宝菊还和原来一样,每天依旧出现在凉亭里,头发仍然乱蓬蓬的,眼睛还是像空洞的枯井,脚有时候呆呆地站着,有时候踱来踱去。
有一天,宝菊忽然停下踱来踱去的脚,向凉亭里的人说,你们知道吗?我家喜宝跳楼怪我呀!那天我责骂了喜宝几句,喜宝就跳楼了。
这话不怎么新鲜,人们嘴里的话题被稍稍打断了一下后,又接着聊了起来。
宝菊以为人们没有听见,就在每一个人面前重复一句话:那天我责骂了喜宝几句,喜宝就跳楼了,喜宝跳楼全怪我呀!
人们见状,不得不停下嘴边的话题,看着宝菊摇头叹息起来。见人们终于听她说话了,宝菊说,本来说好了的,没有上重本就复读,再复读一年一定能上重本的。如果不是我责骂喜宝几句,喜宝是不会跳楼的。怪就怪我没有管住这张臭嘴,怪就怪这张臭嘴连自己的儿子也要责骂。说着,宝菊开始抽自己的嘴巴。
抽了一阵子后,宝菊开始絮叨喜宝,不管人们愿不愿意听。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喜宝跳楼之前,小区里知道喜宝的人不多,即使知道也是略知一二。被母亲责骂了几句就跳楼了,喜宝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孩子?人们希望能从宝菊的话语里找到答案,当然愿意听,全都支楞起了耳朵。宝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人们耳朵里接收到的话语就免不了有些支离破碎。不过,人们经过大脑整理,以下内容还是清晰的。
喜宝刚满一岁,就能区分大小了。比如家里蒸馒头吃,给他拿了一个小的,他又哭又闹,用手朝盘子里一个大馒头指着。将小馒头换成大馒头以后,他才破涕为笑。
喜宝的幼儿园到三年级是在村小上的。上幼儿园时,一个小朋友上课时铃铛玩具不见了,急得哇哇大哭。老师帮着找啊找,找遍了旮旮旯旯也没有找到。老师就认为铃铛可能不是在教室里丢失的,可那位小朋友坚持说上课时真的放在了桌子下面,还有几个小朋友看见。老师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不知道这案子该如何破,急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喜宝说,一定是二狗子拿了。喜宝这样推测,因为二狗子是铃铛主人的同桌。可二狗子不肯承认,也哇哇哭着,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喜宝说,你敢站起来跳一跳吗?二狗子说,跳一跳,谁不敢?结果,二狗子一跳,身上隐约能听见铃铛声。案子破了,老师抱着喜宝在额头上亲了又亲,夸喜宝长大一定能当个侦探。
喜宝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人们不由自主地夸道。
宝菊说,是啊,都说我家喜宝聪明。接着又絮叨起喜宝聪明的故事来。
喜宝上二年级的时候,有段时间的午饭和晚饭吃得极少。往往吃一两口就说饱了。说有病吧,看起来又不像,脸蛋儿红扑扑的,整天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说没病吧,每顿饭刨一两口就说饱了。为了稳妥起见,喜宝去看了医生。医生是位老中医,把了脉象,看了舌苔,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要给喜宝开健脾开胃的中药。喜宝一听要吃中药,以前生病时曾吃过中药,中药多苦呀,不得不说出了实情。那时喜宝在村小读书,班级是复式班级,两个年级一个班。也就是说,喜宝的班上还有一个三年级。老师上课时,一般是先让三年级预习,再给二年级上课。二年级做作业时,才给三年级上课。喜宝的作业很快就做完了,没事做就听三年级的课。不但把三年级的课听懂了,而且还帮三年级一些同学做作业。这些同学每天都要向家长要零花钱,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饼干啦面包啦方便面啦之类的东西请喜宝吃。喜宝在学校里吃零食吃得肚儿圆鼓鼓的,回家哪里吃得下饭?
喜宝真是太聪明了!人们禁不住又是一番夸赞。
听了人们的夸赞,宝菊的脸上长出了一丝笑容,像荒凉的青石板缝里长出了一棵绿草。
宝菊脸上的绿草摇曳着,嘴里关于喜宝的絮叨又像风一样一缕一缕灌进人们的耳朵里,包括四年级到七年级在乡中心校读书每学期都要领奖学金,在城里的名校读书老师也夸喜宝聪明等等。
絮叨结束,宝菊咽了一下口水,又说,我家喜宝那么聪明,从小到大,不要说责骂,就连语气重了点的话我也没有说一句。都怪我这张臭嘴没有管住,在喜宝比重本线少一分的时候拉了稀。说着,宝菊朝地上呸呸呸,用手朝嘴巴扇了几下风,然后狠狠地抽起嘴巴来。
本来就不该责骂嘛!说话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富态女人。这是一位土豪的老婆,脖子上的项链金光闪闪,差不多有狗链子那么粗。土豪老婆说完话撇着嘴,眼里满是鄙夷。
一位脸色有些蜡黄的中年女人说,连父母都不能责骂,这样的孩子一定缺乏抗压能力,一定不能经受挫折,长大后咋生存?
土豪老婆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要看父母的本事,我家的孩子就没有生存之忧。说完又坐了下来。
中年女人说,你家的孩子无生存之忧,不等于所有的孩子都有你家那样的条件。现在的孩子,家庭还是应该从小就给点压力,比如犯了错,就应该责骂。
这话说得对!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师。女教师长得清清秀秀,慈眉善目,酷似观音,人称观音老师。观音老师肯定了中年女人的说法后,问宝菊,你家喜宝应该犯过错吧?犯了错也没有责骂过吗?
咋没有犯过错呢?宝菊停住抽嘴巴的手说,有一回不知啥原因,奶奶惹喜宝不高兴了。那时奶奶正坐在院坝里端着碗吃饭,喜宝趁奶奶不注意,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撒进奶奶碗里。
奶奶责骂了吗?观音老师问。
责骂?奶奶咋会责骂呢?宝菊说,奶奶打着哈哈夸喜宝聪明,那么小就知道报复人了。
你责骂了吗?观音老师追问。
我哪敢责骂哟!宝菊说,奶奶前四胎生的都是不带把儿的,第五胎才有了喜宝的爸爸。有了喜宝,奶奶自然把喜宝当成了心肝肝,命尖尖。奶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母老虎,谁敢碰母老虎的心肝肝和命尖尖呢?比如还有一回,喜宝想吃邻居家树上的梨子,先用一根木棍敲却够不着,就牵了自家的牛拴在梨树上,然后用黄荆条打牛,牛拉动梨树来回奔跑,树上的梨子就像下雨一样掉下来了。恰在这时候,邻居回家看见了,心疼得要死,刚想发怒骂几句,可一见喜宝的奶奶正在附近割草,马上在脸上堆着笑夸喜宝聪明。
喜宝小时候够淘气的,难道长大了犯错也没被责骂过?观音老师有刨根问底的意味。
宝菊说,喜宝在城里读高三的时候被老师骂过一回,老师打电话说喜宝骄傲自满,玩起手机游戏来没完没了,似乎成了瘾。喜宝回家哭成了泪人儿,说高中太苦太累了,玩手机游戏是为了休息,手机却被老师收了。一看喜宝哭,我的心像被针扎那样疼,喜宝也是我的心肝肝和命尖尖哪!那天下午,我去学校要回了手机,还向老师袒露了心底:不是说喜宝考重本没有悬念吗?对喜宝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上个重本就行。
哦,原来如此!观音老师说。
土豪老婆撇了一下嘴,乜了一眼观音老师说,老师不应该责骂学生的。
中年女人说,父母不应该责骂孩子,老师也不应该责骂学生,孩子该咋管?
观音老师微微一笑,说学生犯了错误,批评教育总是应该的吧?
土豪老婆撇了一下嘴,拿眼直视观音老师说,老师对学生应该有一颗爱心,批评教育还是骂,只不过说得好听了一点。
观音老师微微笑着回应,唐僧以慈悲为怀,有时候还要念孙悟空的紧箍咒呢。
土豪老婆撇了一下嘴,眼睛鼓了一下,扩了一下嗓门儿:孙悟空犯错咋啦?降妖除魔还不是靠他?唐僧屁本事没有,只能念紧箍咒。老师骂学生,就跟唐僧一样无能。无能,懂吗?
观音老师仍然微微笑着应道:观音菩萨本事不小,好像也念过孙悟空的紧箍咒吧?
土豪老婆一时语塞,不过在稍作停顿之后,眼睛鼓得更圆了,嗓门儿扩得更大了:贵族子弟学校听说过吧?学的是国外的教育理念,那里的老师就从不批评学生,鼓励学生张扬个性,发展个性。老师不能扼杀学生的个性,懂吗?土豪老婆的小儿子就在贵族子弟学校读书。土豪老婆说的贵族子弟学校,指的是某些民校,牌子上不是贵族子弟学校,其实就是贵族子弟学校。
一片迷茫的阴影掠过微笑的阳光,观音老师不知是不屑还是被问住了,没有再回应。
四
喜宝虽然跳了楼,但房贷还得还,日子还得过。三喜将心情稍稍收拾一下,让宝菊看了医生,每天坚持给宝菊服药。宝菊陷入悲痛的泥潭中难以自拔,服药的效果甚微,但没有过激的行为。三喜就吩咐小区保安不让宝菊走出小区,自己坚持每天去工地上班,在工地上劳动也许能减轻丧子的悲痛。
宝菊的活动地点基本上是在凉亭,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呆呆地站一会儿,或者呆呆地坐一会儿,再踱来踱去,如此循环往复,是每天必修的功课。功课修过了夏天,修过了秋天,修来了冬天,还修来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下这场雪的时候,其他人都窝在家里,只有宝菊在凉亭里呆呆地看草坪里的一棵小树。第一天,雨夹雪,雨点儿和雪片儿落在小树身上,叶片儿微微颤抖着,一副受冻怕冷的样子。宝菊把小树想象成喜宝,一阵阵爱怜涌上心头,就回家拿了一件喜宝的衣服披在小树身上。小区物管发现了,就把衣服揭掉。宝菊阻拦说,我家喜宝怕冷,求你别揭掉,好吗?物管说,这不是你家喜宝,这是一棵小树。宝菊怔了一下,明白后说,小树也怕冷嘛。说完又把衣服披在小树身上。物管边揭衣服边说,小树不会怕冷的。你把衣服披在小树身上,雪下大了,会积很多雪,有可能把小树压断。这样的话,反而害了小树。宝菊似乎明白了,哦了一声,没再阻拦。
第二天,天空飘的全是雪花。宝菊呆呆地看着小树,只见小树不再索索发抖了,身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积雪,看上去有点像小姑娘花花绿绿的衣服。喜宝是男孩子,小时候也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有一年冬天,宝菊带喜宝买羽绒服,问喜宝喜欢哪件就买哪件,结果喜宝挑了一件黑底白花的。宝菊逗喜宝说,这是女孩子穿的。喜宝说,穿上这衣服像熊猫,女孩子能穿,男孩子也能穿,因为都喜欢熊猫。想起当年买羽绒服的情景,宝菊笑了。笑过之后,宝菊弄不明白,小树咋不索索发抖了呢?难道老天给小树身上披一层冰冷的积雪,也像自己给喜宝买羽绒服一样是一种爱?
第三天,小片雪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宝菊眼里,小树戴一顶硕大的白帽子,弯着腰,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宝菊心里不由得一紧,小树不会被压断吧?这老天惩罚小树也太心狠了,就像当年三喜惩罚犯了错的喜宝一样。当年喜宝上小学时,在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做作业,做错了两道非常简单的题。三喜发现了,趁喜宝奶奶不在家,粗着嗓门儿呵斥,还打算用黄荆条打喜宝的手板。这当儿,宝菊闻声赶到,凶巴巴地吼三喜,你那大嗓门儿要是吓着了孩子,你那黄荆条要是伤着了孩子,我跟你没完。喜宝本来规规矩矩站着,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听宝菊这么一吼,便一头扑在宝菊的怀里。想到这里,低着头的小树在宝菊眼里就是喜宝了,宝菊对小树说,喜宝,过来。小树还是低着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宝菊说,喜宝,过来,别怕。小树当然不会过来,宝菊就去拉小树。巡视的物管看在眼里,赶紧拉住宝菊说,这是一棵树,不是你家喜宝。宝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小树后说,小树即使犯了错,也不该这样惩罚它。你看它头上好厚的雪呀,这样会被压断的。物管将宝菊拉回到凉亭里说,放心吧,小树正经历着严寒,经历了严寒的小树便有一股子韧劲,有韧劲的小树是不会被压断的。宝菊像孩子一样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脚在凉亭里踱来踱去,一脸思索的神情。
第四天,天放晴,一抹阳光抚在小树身上,积雪开始慢慢融化。
第五天,小树身上没有了积雪,头昂起来了,腰伸直了,一副精精神神的样子。
宝菊像发现了一个秘密,并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站在人行道上向过往的每一个行人唠叨:我家喜宝从小就没有被责骂过,所以长大了被责骂几句就要跳楼。我的教训就是你们的经验,孩子犯了错,从小就应该责骂。长大了犯错被责骂,孩子才能接受,孩子才能成才。不然的话,你一骂孩子,孩子会跳楼的。
人们听了宝菊的话,大多不予理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停下颤巍巍的脚步,双手把住拐杖说,说得好!玉不琢,不成器,古代的孩子犯了错,要按家法伺候,《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就曾挨过家法。
一位穿着皮衣皮裤肚脐隐约可见的年轻妈妈,手里牵着孩子停下来说,宝贝儿,你犯了错,妈妈要骂你,还要用家法惩罚你,好吗?孩子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什么是家法惩罚?妈妈说,家法惩罚就是用棍棒揍你。孩子说,妈妈,那样不好!
皮衣女子说,当然不好。都啥时代了,还提家法。宝贝儿,我们走。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屁股扭着离开了。
离开时,孩子用小手指着宝菊,奶声奶气地说,疯子!疯子!一旁的几个小孩不知是听懂了大人说的话,还是跟着起哄,都指着宝菊吼,疯子!疯子!
白发老者摇了下头,叹了口气,也颤巍巍离开了。
宝菊呆呆地站着,不再向众人说“秘密”,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像一位高中生在思考一道无解方程。
(本文为小说,顺属虚构。我将不定期推出我的一些文学作品,欢迎师友们阅读指正!)
作者简介:周太舸系笔名,本名周太科。散文、小小说、短篇小说见诸《中国教师报》《西部时报》《西南商报》《黑龙江日报》《四川经济日报》《教师报》《教育时报》《教育导报》《南充日报》《南充晚报》《巴中日报》《巴中晚报》《四川文学》《短篇小说》《辽河》《小说月刊》《金山》《天池》《小小说月刊》《小小说大世界》《精短小说》《绝妙小小说》《喜剧世界》等多家报刊。部分作品或在全国性征文大赛中获奖,或收入选刊、年度选本、中高考试题、学生课外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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