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遇害「司机被断定自杀真相恰恰相反凶手居然是他最亲近的人」

时间:2023-06-28 12:08:44阅读:1604
一马尔切罗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把它放到上衣口袋里,他走进图书馆门厅,向门卫工作人员询问哪里可以阅览报刊。之后他慢慢地沿着宽阔的楼梯上楼,楼梯尽头,楼道上那扇巨大的窗户反射着五月阳…

马尔切罗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把它放到上衣口袋里,他走进图书馆门厅,向门卫工作人员询问哪里可以阅览报刊。之后他慢慢地沿着宽阔的楼梯上楼,楼梯尽头,楼道上那扇巨大的窗户反射着五月阳光的耀眼光芒。他感觉很轻松,几乎可以说是悠然自得,感觉自己的身体状态很完美,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身上那件灰色、线条简单的新衣服为他的这种轻松感觉又增添了一种严肃和整洁,这符合他的品位,同样让他感到愉悦。到了二楼,他先是填写了准入卡片,然后朝阅览室走去,门口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老的门卫和一个女孩子。他排队等待,轮到自己之后递交上卡片,同时说自己想看一下1920年本市主要报纸的合订本。他靠在柜台耐心地等待着,眼睛朝前看着阅览室的方向。里面有几排桌椅,一直排列到阅览室尽头,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盏带着绿色灯罩的台灯。马尔切罗仔细观察着这些桌子,它们被为数不多的人占据着,大多数是学生,他暗自选好了地方,就是阅览室尽头靠右边的最后一张桌子。那个女孩子再一次出现,怀里抱着马尔切罗要求的厚厚的报纸合订本。马尔切罗接过合订本,朝那张桌子走去。

他把报纸放在桌面上,坐下来,还很细心地把膝盖上面的裤子提了提,接着翻开那些报纸,耐心地开始阅读。报纸上面的标题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成了几乎发绿的黑色。纸张也泛黄了;图片褪了色,模糊不清,丝毫不能引起注意力。他注意到,标题越大越冗长,越能够给人一种无聊和荒谬的感觉:它们报道的事件,在它们发生的当晚就已经失去了重要性和意义,现如今,这些轰动一时又无法被理解的事件,不仅在回忆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厌恶,连想象一下都会觉得讨厌。他注意到,最荒唐的标题,就是那些针对所报道事件或多或少带有倾向性评论的标题。这些标题让人沉思,里面有很多的暗示和提醒,但对于一个疯子的疯狂叫喊却无动于衷,这种叫喊震耳欲聋却无法触及灵魂。马尔切罗看着这些标题,他将此时的感受和一会儿看到和自己相关的那个标题之后能够想象到的感受进行对比,他问自己,是不是他寻找的那条新闻也同样会在他的心中产生荒谬和空虚的感觉。这是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之前的嘈杂已然消失,以往的怒火早已平息,就连这报纸本身,这些已经泛黄的纸面迟早也会变成碎片和灰尘,但是翻阅着这些报纸,他却感受到了庸俗和不屑。往事充满暴力、错误、欺骗、轻浮以及谎言,他一边翻阅着报纸上的一条条新闻,一边想:这些就是在过去的每一天中人们认为值得出版的事情,他们想让后代子孙们记住的事情。平凡和深刻的生活在这些报纸中根本不留痕迹。但就连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所寻找的不也仅仅是一桩凶案的证明吗?

尽管他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情发生的日期,可以一下子就找到那个关于他的新闻,但是他却不着急。这是1920年10月22日的,这是23日,24日的。他继续翻阅着,每翻过一张报纸,距离他认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事就更近一步。但是报纸却没有为这件事情做铺垫和预告,没有准备和它相关的信息。在此之前的所有新闻消息都没有以任何方式和这件事情有关联,唯一一条与本次事件相关的内容会突然出现,没有任何前兆,就好像一条鱼咬住了鱼饵之后被一下子从海底拉出水面。他努力想开个玩笑,心想,他们不应该用那种政治事件才用的大标题,而应该写:马尔切罗第一次遇到了利诺,马尔切罗向他索要手枪,马尔切罗接受邀请上了车。但是突然间,这个玩笑就在他脑中消失了,一种突然而至的困惑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到了那个日期了。他快速地翻过报纸,在社会新闻版块里,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他找到了那条消息,专栏标题:意外死亡。

读这篇新闻之前他看了看四周,好像害怕被别人看到一样。接着他低下头,盯着报纸。新闻写道:昨日,司机帕斯夸莱·赛米纳拉(居住地在卡米鲁齐亚大街33号)在擦拭一把手枪的时候,手枪意外走火。赛米纳拉被紧急送往圣心医院接受急救,医护人员发现伤口在他胸部靠近心脏的地方,认为很难...

马尔切罗又把新闻读了一遍,心想这新闻已经不可能再简明扼要和程式化了。但就算用了最普通的固定的新闻话术,还是能从中看到两个重要的信息。第一,利诺真的死了,对此他虽然深信不疑却始终没有勇气去验证;第二,这个死亡被明确地归类于偶然的不幸。这样他就完全免于承担任何后果了:利诺死了,而这一死亡永远不会归罪于他。

他终于下定决心来图书馆里寻找多年前发生的这件事,并不是想要确认利诺的死亡。他的不安在这么多年中始终没有完全平复,但他从没考虑过事情的具体后果。他那天之所以走进图书馆,是要看看确认了利诺的死亡之后他的心中会有什么感受。他心想,从这种感受中他可以判断自己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男孩,是那个被自己命中注定的反常状态所困扰的男孩,还是变成了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也是一直坚信会成为的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轻松,或者说还有一种惊讶,他惊讶于十七年前那张泛黄的报纸上的新闻在他心中没有引发任何大的震动。他心想,这就好比是那些由于伤口很深而缠上绷带的人,他们戴了很久的绷带,终于决定把它摘掉,却惊奇地发现,在本以为至少会看到一道伤疤的地方,看到的却是光滑、完整的皮肤,上面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在报纸上寻找信息,就好像是摘掉这个绷带,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对此事无动于衷,那就意味着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这种康复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原因肯定不仅仅是时间。这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他自己,归功于他这些年的主动意识,想要从这种异于常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为与其他人一样的人的意识。

带着某种顾虑,他把眼睛从报纸上移开,看着远处,他还是想好好地想象一下利诺的死,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出于本能地回避着。报纸上的新闻写得中规中矩,这也可能是出于冷漠和麻木。但是真正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切又是那么鲜活和清晰,也正因如此才会再一次唤醒昔日心中的恐惧——如果这种恐惧依然存在的话。于是,他就顺从地跟随着记忆的脚步,就好像跟着一个小心翼翼又铁面无私的向导一样,倒溯时光,重新回到了他的孩童时代:第一次和利诺在那条林荫路上相遇;他对于手枪的渴望;利诺的许诺;到别墅的拜访;第二次和利诺见面;他拿出手枪对准利诺;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张开双臂,跪在床前:“开枪吧,马尔切罗……杀了我……对,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而他就好像遵从命令一样开了枪;男人倒在床边,身子挺起来又重新侧身倒下,一动不动。他马上意识到,在重新审视所有这些细节的时候,他看报纸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动于衷也不断得到证实,这种感觉也不断放大。实际上,他不仅感受不到任何的内疚,甚至就连对于利诺的同情、怨恨、憎恶也没有在他意识的平静水面上掀起一丝波澜,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情感还都是和这段记忆紧密相连的。总之,他没有任何感觉,他的内心在面对人生中这一遥远事件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阳痿的家伙躺在一个裸体的美艳女人身边一样,甚至比这更加无动于衷。对于这种冷漠他非常开心,这无疑是一个讯号,标志着曾经的男孩和现在的青年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联系了,即使是那种隐藏的、间接的、一丝丝的关联都没有了。他现在已经真正成为另一个人了,他一边合上报纸的合订本一边想,然后站起身来,尽管他还能够机械地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十月发生的事情,但是他的整个身体,包括每一个最隐秘的细胞,都已经彻底忘记这件事情了。

他缓缓地走到柜台,把报纸还给那个图书馆女工作人员。然后依旧带着自己最为中意的那种有分寸、有气魄的举止和态度离开阅览室,走下宽敞的楼梯,来到门厅。当来到街上面对着强烈阳光的时候,他不禁想道,那条新闻,还有对于利诺死亡的回忆,确实没有在他的心里引起任何波澜;但是,他现在的心情却没有之前那样轻松了。他还记得翻看旧报纸时的感觉:就像从伤口处把绷带摘下来,然后惊喜地发现伤口已经完美愈合。他暗自想,也许在看似完好无损的皮肤下面,依然隐藏着旧日伤口感染所留下的脓肿。这种疑惑在他复杂的情感中得到证实,其中一种感觉是,利诺的死带给他的片刻轻松转瞬即逝;另外还有一种愁思,像一层薄纱轻轻地、悲伤地挡在他的视线与眼前的现实之间。仿佛关于利诺的记忆虽然已经被时间的强酸所腐蚀,但仍然像阴影一样笼罩着他的思绪和情感,阴影从何而来,他无从知晓。

他一边沿着人群攒动、洒满阳光的大街缓步行走,一边把现在的他和十七年前的自己做着比较。他记得,十三岁的时候,他是一个腼腆的小男孩,有点阴柔,很敏感,没有条理,喜欢幻想,容易冲动,充满热情。而现在,他三十岁了,变成了一个男人,没有一点点腼腆,甚至是非常自信,行为举止、兴趣爱好都是典型的男性特征,沉着冷静,甚至是过度的条理清晰,几乎没什么想象力,自控,冷静。此外,他还隐约记得,当时他身上似乎混杂着丰富的情感,它们忧郁而复杂。而现在,尽管已经没有了活力的光芒,可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清晰的,之前的那些复杂情感现在变成了寥寥的话语和想法,以及固执的理念。最后,他原本是那样的开朗外向,对人推心置腹,有时甚至是极富热情。但现在,他变得闭塞内向,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毫无朝气,即使不算是忧郁,至少也是沉默寡言。不过,在这十七年里发生的最彻底的改变是:他那些不寻常,也许甚至是反常的本能在爆发时所出现的精力过于旺盛的现象,现在已经没有了。如今取代这种现象的,似乎是某种颓丧的、乏味的正常状态。他还想道,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偶然,他才没有屈服于利诺的邪念,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之所以对那个司机有着如女人般的俏皮淘气和专横跋扈的态度,不只是出于小孩子的图谋私利的念头,还有一种感官上的模糊而不自觉的倾向。但是,现在,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和别的男人没有差别。他在一家商店的镜子前面停了下来,长久地看着自己,他是在以一种完全客观、没有丝毫自恋的心态观察着自己: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和许多其他男人一样的男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打着朴实无华的领带,身材高挑又十分匀称,棕色的圆脸,梳理整齐的头发,黑框眼镜。他记得,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猛然发现,学校里至少有一千个与他同龄的青年,穿着、谈吐、思想、举止都和他一样,这甚至让他感到了某种喜悦。如今,这个数字很可能要增加到一百万了。他心满意足地想道——这是一种让人厌恶、尖酸刻薄的满意——他已经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尽管他也无法说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烟已经抽光了,于是走进一家在科罗纳广场拱廊里的烟草店。来到柜台前,向老板要了他最喜欢的香烟;就在此时,另外三个人也走了进来,并且询问的是同样的香烟,四个人伸出拿着钱的四只手,老板飞快地把四包一模一样的香烟快速地铺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四只手用一模一样的动作把香烟取回。马尔切罗拿起烟,用手捏了捏,看看是不是够松软,然后撕开烟盒的外包装,他注意到另外三个人的动作和他是一样的。他还看到那三个人中的两个像他一样,把香烟放进了上衣内的口袋里。最后,三个人中的一个,一走出香烟店就停下来用一个银色的打火机点着了一根香烟,这个动作也和他一模一样。这些观察在马尔切罗心中引起了一种几乎是情欲般的满足。是的,他确实已经和其他人一样了,和所有的人都一样了。和他们一样,买相同牌子的香烟,有相同的行为举止,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路过,他和别人一样转头偷瞄,看到她轻薄衣裙下面的丰满的臀部,也和他们一样激动不已。尽管他对女人的反应和别人一样,但他的行为更多的是出于模仿,而非自身原有特质的表现。

一个矮矮的、长相有些畸形的卖报人朝他走来,一条胳膊抱着一大捆报纸,另一只手则挥舞着其中一份大声吆喝着,由于过于用力,他的脸涨得通红,马尔切罗听不清他在吆喝什么,只能隐约地分辨出两个单词:“胜利”和“西班牙”。马尔切罗买了一份报纸,仔细地阅读着头版的大标题:在西班牙战争中,弗朗哥派又一次取得了胜利。意识到自己在阅读这条新闻的时候,他内心无疑是心满意足的。他觉得,这种心情更加印证了自己完全的、绝对的正常状态。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场战争,从报纸上最开始出现的不知所谓的标题:“西班牙发生了什么?”到后来,战争渐渐扩大,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是武装上面的争夺,同时还有思想意识方面的较量。而他渐渐地意识到自己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参加到这场战争当中来的,和政治、道义上面的考量完全没有关系(尽管这方面的考虑也时常会在脑海中出现),这种感情让他更像是一个狂热的球迷,支持自己的球队而反对另外一个。他很喜欢这个过程,至于为什么会喜欢,他也说不清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很容易从这个过程中发现最符合人性的逻辑,而知道自己能够发现这个逻辑则能够给他一种安全感,觉得自己一直是正确的。总之是出于同情,他们给“同情”这个词赋予了一种完全不经考虑、没有逻辑、没有理性的含义。因此只能打个比方,说这种同情是来自空气。但是在空气中,有花粉,有家中厨房冒出的炊烟,有灰尘,有灯光,却没有思想。所以这种同情是来自更深层的地方,它再一次表明他的正常状态既不是表面上的,也不是出于自己的理性和意愿随随便便表现出来的,而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几乎和生理的本能紧密相连,总之就是与一种信仰相连,一种他和成千上万的人共同拥有的信仰。他和他所处的社会、他所生活地方的人群融为一体,他不是一个孤独的人,不是反常的人,更不是疯子,他是那些人当中的一员,是他们的兄弟,是一位公民,是一个同志。杀死利诺之后他曾感到非常害怕,担心这个事件会把他和其他的人分隔开来,但是现在,心中的这些想法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另外,他继续想道,弗朗哥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这都不重要,只要存在某种联系、某个桥梁、某种共性,就足够了。但是之所以是弗朗哥而不是别人,除了体现某种共性和团结之外,也表明他对于西班牙战争的情感投入是一件真实和正确的事。真理只能是对于所有人来说再明显不过的东西,是那种大家都相信且认为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否则还叫什么真理呢。就这样,一根链条就变得牢不可破了,链条上所有的圆环都被他的同情心焊接在了一起,这种同情心先于任何思考,先于任何意识,是和成千上万的人以共同的方式一起拥有的同情心;先拥有这种意识,再确信自己处在真理之中;确信自己处在真理之中以后,再付诸具体的行动。他想,对于真理的掌握不仅仅是允许他能够做出行动,更是迫使他必须做出行动。这就好像是要为自己和其他人提供的一种证明,证明自己的正常,如果这种正常没有一直被强化、被重申、被表明,那就不是真正的正常。

他到达目的地了。总部大楼的大门就敞开在街道的另一边,中间隔着两排行进中的汽车和公交车。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跟在一辆大的黑色轿车后面,这辆车正是朝着大门开去的。他跟着车子走进去,和门卫说了他要见的官员的名字,然后坐在等候室里,他几乎是很高兴能和别人一样一起等待。他不着急,对于总部的这些秩序和规矩,他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和不耐心,甚至可以说是喜欢,这些秩序和规矩就像是那些更宽泛的规矩和秩序的缩影,而他心甘情愿地想要去适应那些更宽泛的规矩和秩序。他感到非常冷静、冷漠,甚至——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算新鲜了——有些忧郁。他认为这种神秘的忧郁已经是自己性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他总是有这种独特的忧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愉悦,就好像是湖水的周围环绕着高山,高山遮住了阳光,倒映在湖中的群山让湖面变得黑暗和阴郁。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把群山移走,阳光一定会照耀湖面,湖面又会变得开心起来。但是群山永远在那里,湖水也就总是那样不开心。他的不开心就像是这湖水。但是周围的群山又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等候室是和大楼的门卫室连在一起的,里面坐满了各式古怪的人,这些人正好和他们要在总部前厅约见的官员相反,那些官员可是以穿着高贵、经常在上流社会出没而闻名。有三个体形肥胖的家伙,长得很古怪,没准儿是侦探或者便衣警察,他们抽着烟,小声说着话。他们旁边是一个年轻女人,黑头发,脸上又红又白,妆容和穿着都是花里胡哨的,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是一个最低等级的妓女。还有一个老头儿,黑色的衣着显得很贫寒但也算是整洁,他有着白色的胡须,可能是个教授吧。此外还有一个瘦小的女人,灰色的头发,神色慌张而且焦虑,没准儿是个家庭主妇。再就是他了。

他偷偷地观察着这些人,心中是强烈的厌恶。他总是会碰到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是正常的,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此时他就会想象出一群人,一支朝气蓬勃的军队,里面所有的人都有着一样的情感、一样的思想、一样的目标,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让他感到非常欣慰。然而,一旦从这支队伍里分割出来,每个个体会表现出不同的差异性,在这些差异性的面前,他对于正常状态的幻想就会被击得粉碎,他不会觉得自己是这些个体中的一员,对他们也感到厌恶和疏远。他和那三个罪恶、庸俗的家伙,和那个妓女,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那个疲惫、穷酸的家庭主妇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一点也没有,相同的就只有他对他们的厌恶和怜悯心。“克莱里齐。”门卫大喊道。他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站了起来。“右手边第一个楼梯。”他没有转身,径直朝前走去。

他登上宽阔的楼梯,楼梯中间蜿蜒地铺着红色地毯,登上第二段楼梯之后,他来到一个宽阔的楼梯平台,上面有三扇大门,每扇门上有两个门环。他走到中间那扇门,打开门,进入一个稍有些昏暗的大厅。大厅里有一张厚重的大长桌,桌子中间摆着一个地球仪。他在这个大厅里转了转,这个地方很可能已经废弃不用了,那些紧闭着的窗板,以及墙边沙发上罩着的布罩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接着他打开了诸多门中的一扇,走进一条黑暗、狭长的走道,走道两旁排列着玻璃橱窗。在走道尽头,他隐约看见一扇半掩着的门,里面透出一点光。马尔切罗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门稍稍往里推开了一点。他并不是对房间里的事情好奇,而是期待能够找到个门卫来指点他,让他找到正在寻找的房间。他从门缝往里面看,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弄错地方了。他看到的是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里有一扇挂着黄色窗帘的窗户,光线从窗户照进来,温和地照亮整个房间。窗前有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背对着窗户,侧对着马尔切罗,脸盘宽大,身材魁梧。马尔切罗还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桌子另一边,背朝着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上面有黑色的绣花,头上戴着一顶有饰带和面纱的宽边黑帽。这个女人个子很高,腰很细,但肩膀和胯骨很宽,双腿修长,脚踝很瘦。她弯腰对男人小声说着什么,而那个男人则是坐着听,一动不动,只能看到侧身,他没有看那个女人,而是盯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正在桌面上摆弄着一支铅笔。接着女人走到座椅旁边,面对着那个男人,背对着桌子,脸朝着窗户,摆出一副更加亲密的样子。但是帽子上的黑纱让马尔切罗无法看清她的脸。她迟疑了一下,随即把身子斜靠下来,做出一个笨拙的动作,抬起一条腿,就像是在喷泉旁想要弯腰用嘴接住喷流的水一样,她用自己的嘴唇探索着男人的嘴唇,而后者则是任由她亲吻着,没有移动,也没有表示出任何自己是否喜欢这种亲吻的迹象。她身子后仰,宽大的帽檐挡住了她和男人的脸,然后身体晃了一下,要不是男人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她就要失去平衡摔倒了。现在她站起来,用身子挡住坐着的男人,也许此刻正抚摩着男人的头。男人的胳膊一直搂着她的腰,然后好像放松了一样,这只又厚又粗糙的手就像被自己的重量拉下去似的,一直滑落到女人的臀部,停在那里,整个手掌张开,五根指头就好像一只螃蟹,或是一只蜘蛛,趴在一个光滑的圆面上,而且需要用力才能不从上面滑下来。马尔切罗重新掩好房门。

他穿过那条走道,退回摆放着地球仪的大厅。他所见到的事情证实了那位部长放荡的名声,因为他一下就认出,在房中隐约看到的那个男人正是部长本人。奇怪的是,尽管他有着道德至上的倾向,这次的事情却没有破坏他信念的根基。马尔切罗对这位热衷社交、贪图女色的部长没有任何的好感,甚至有些讨厌他。将荒淫的私生活引入自己的工作当中,这在他看来无论如何是极为不妥的。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政治信仰。这就像,如果一些有名望的人告诉他,有些重要人物会偷东西,或者碌碌无为,又或者是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来达到某些私人目的,他的感受也是如此。他会用一种晦暗的情绪,冷漠地记住这些新闻,就好像这些事情与己无关,既然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没有改变这种选择的想法。他同时感觉这类事情无法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早就预料到了,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从他很早熟地意识到了一个人的那些最不可爱的特点时开始。但令他感受颇深的是,在他对政体的忠诚和他行为举止所严格遵循的道德主义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的联系:这种忠诚是来源于比任何道德标准都更深层次的原因,不可能由于政府部门办公室里的一只在女人屁股上摸来摸去的手而消失,也不可能因为偷盗或者其他任何罪行或错误而消失。那这种忠诚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这些根源和他的思维之间有一层隔板,一层不透明的、死气沉沉的隔板,由他那种无法改变的忧郁构成。

他冷漠、平静,同时又有些不耐烦地走到大厅的另一扇门边,在这里他看到了另外一条走道,他退回来,试着打开第三扇门,这次终于来到了他一直寻找的前厅。厅里沿着墙壁摆着沙发,人们坐在沙发上等候,戴着饰带的门卫们站在门口。他小声和其中一个门卫说了自己想要拜访的官员的名字,然后坐到一张沙发上。为了打发时间,他又重新展开了之前的那张报纸。关于西班牙胜利的消息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版面,这让他感觉很厌恶,就好像是一种过分的低级趣味。他又读了一遍那条用黑体字印出来的胜利短讯,接着又开始读一篇用斜体字印刷的长篇通讯稿,但是他马上就停下来了,因为这个特派记者矫揉造作的文风、虚假的战斗口吻,让他非常气愤。他停了一会儿,思索着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写这篇报道;然后他惊喜地想道,如果真的由他来负责的话,不仅仅是这篇关于西班牙的文章,政权中的各个方面,从最微不足道的到那些最显眼的,都会完全变样。他想,实际上这个政权中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令他深恶痛绝。但就算是这样,这依旧是他要走的路,他依然会满怀忠诚。他又一次摊开报纸,快速翻看其他文章,故意避开那些爱国主义和专为宣传而写的文章。最后,他的眼睛从报纸上抬起,环顾着四周。

此时大厅里就只剩下一位年老的先生了,他的头很圆,头发花白,一张健康的面容,上面混合着无耻、贪婪和狡诈的表情。他穿着浅色的、青年式的运动上衣,后背处有开衩,脚上是一双胶底大鞋,一条鲜亮的领带挂在胸口,他摆出一副这个政府大楼就像他自己家一样的架势,在大厅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同时假装带着不耐烦的口吻询问那些毕恭毕敬站在门口的门卫。这时,一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秃头,身材很瘦——除了肚皮凸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脸色发黄,一双眼睛深陷在两个宽大的黑色眼窝的最里面,尖尖的脸上是机智、多疑、风趣的表情。那个老头儿马上朝他走去,并且发出玩笑似的抗议声,中年男人则对他做出了一个隆重而恭敬的问候,接着,这个老头儿做出了一个很亲密的动作,他没有抓住那个黄脸男人的胳膊,而是直接搂住了他的腰,就像搂着一个女人一样,并排在大厅里走着,同时用非常低的声音和他说话,语气很急切。马尔切罗用冷漠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那个老头儿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憎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此。马尔切罗很清楚地知道,在任何时候,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他都会毫无征兆地在他惯有的冷漠情绪中流露出过度的憎恶,就好像从平静的海平面上突然出现的一只怪兽。但每一次他都会感到惊讶,就好像这是自己性格中的一个未知的层面,而这个层面会否定掉其他已知和确定的层面。比如对于这个老头儿,马尔切罗觉得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他,或者让别人杀掉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渴望能够亲手杀死他。为什么呢?他想,或许是因为他那红润的脸上清晰表现出来的多疑吧,这是他最讨厌的缺点;又或许是因为那件后背开衩的上衣,而且老头儿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所以上衣的一片衣襟被掀了起来,露出了裤子的后面部分,这部分松松垮垮,过于肥大,给人一种讨厌的感觉,就好像是裁缝店橱窗里的人体模型。总之,他憎恶那个老头儿,这种憎恶的感觉非常强烈,忍无可忍,他只能低下眼睛重新去读报纸。很久之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老头儿和他的同伴已经不见了,大厅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门卫走过来,小声对他说他可以进去了,于是马尔切罗站了起来,跟在门卫身后。门卫打开了一扇门,让他进去。马尔切罗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上都绘有壁画,房间最里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散放着很多纸张。桌子后面坐着那个刚刚在大厅里见到的黄脸男人;旁边坐着另一个男人,马尔切罗很熟悉这个人,这是他在秘密行动处的直属上司。马尔切罗刚一进来,那个黄脸男人——他是部长的秘书之一——就站了起来;另一个人却依旧坐着,对马尔切罗点头打招呼。坐着的这个人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儿,一副军人模样,面色通红,表情僵硬,两撇浓黑的八字胡,又粗又硬,就好像是面具上的假胡须一样,他觉得这个老头儿和那个秘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如他所知,这是一个忠诚、刻板、诚实的男人,习惯于服务而不讨价还价,将自己的责任置于一切之上,甚至是自己的良知之上。而这个秘书呢,据他所记得的,则是一个属于更近的时代的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有野心又多疑,爱交际,喜欢耍弄阴谋诡计,甚至可以做出残忍的事情,毫不顾忌任何职业责任和自己的道德良知。马尔切罗的好感自然是全部针对这个老人的,这也是因为从他那张红色、干燥的脸上面能够看出压抑在内心的阴郁,而马尔切罗自己心中也有同样的情绪。可能,鲍蒂诺上校和他是一样的,也感受到了在这种绝对的、几乎没有任何理性的忠诚和日常生活现实中的那些悲惨的事情之间存在着矛盾。但是,他看着这个老人,心想,这也许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就像现在这样,对于他的这位上司,他总是怀有一种深深的好感,几乎希望别人也能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上校没有看马尔切罗,也没看秘书,只是干巴巴地说道:“这位是克莱里齐先生,我之前和您谈起过。”秘书马上做出了一个隆重到几乎有些滑稽的举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探出身子,伸出一只手邀请马尔切罗坐下来。马尔切罗坐下了,秘书也坐下来,掏出一盒香烟,先是递给上校,上校拒绝了;然后又递给马尔切罗,马尔切罗则是接受了。秘书把自己的香烟也点燃之后,说:“克莱里齐先生,很高兴认识您……上校在我这里可是一个劲儿地夸赞您啊……看来,您就像大家说的,是‘王牌’啊。”他微笑着着重强调了一下“就像大家说的”这句话,然后接着说:“我们和部长一起研究了您的计划,一致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计划……您认识夸德里吗?”

“认识,”马尔切罗说,“他是我的大学老师。”

“您肯定夸德里不知道您的政府官员身份吗?”

“我相信是这样的。”

“假意进行政治对话,以此来得到他们的信任并且进入他们的组织当中,没准儿还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个在意大利的职务,您的这个想法,”秘书低下眼睛看着桌子的某个地方继续说,“是很好的……部长也同意,他认为这类的工作应当马上尝试着去做……您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克莱里齐先生。”

“必要的话,随时可以。”

“非常好,”秘书说,虽然他看上去有些惊讶,就好像本来期待的是不同的答复一样,“好极了……不过,有一点需要明确……您现在要准备完成的是一件,可以这么说,一件有些微妙和危险的任务……我们在这儿和上校说过,为了让您不引起注意,您应该找到、设计或者编造出一些合乎逻辑的理由,以便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身处巴黎……我并不是说他们已经知道您是什么人了,或者说他们能够发现您的身份……但是,小心一点总是对的……而且像您在报告里面和我们说的,夸德里在之前并非不知道您对于政权的忠诚……”

“要是没有这种忠诚,”马尔切罗干巴巴地说,“就不会有转变信仰的问题了……”

“对,非常对……但是这次不是专门去巴黎找夸德里,然后对他说:看,我来了……而是要使人觉得,您去巴黎是出于私人原因,而非政治目的……总之就是要让人觉得,您是利用这个机会向夸德里表现您的精神危机……您需要,”秘书突然抬起头看着马尔切罗总结说道,“将一些私人的、非官方的东西和这次的任务结合在一起。”秘书转头对着上校,补充说:“不是吗,上校?”

“这也是我的意见。”上校没有抬头说。他过了一会儿继续说:“但是克莱里齐先生要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

马尔切罗低下头,脑中空白。他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这种理由需要静下心来仔细琢磨才行。他刚想回答“给我两天或者三天的时间,我仔细想一下”,就在这时,他的舌头突然之间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我一个星期之后结婚……可以把新婚旅行和任务结合在一起。”

这次秘书的惊讶表现得非常明显和强烈,尽管他迅速用自己的热情掩盖住了这种惊讶。与他相反,上校却无动于衷,就好像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一样。“很好……好极了,”秘书带着困惑的表情惊呼道,“您要结婚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传统的巴黎新婚旅行。”

“是的,”马尔切罗回答说,脸上没有笑容,“传统的巴黎新婚旅行。”

秘书害怕说错话得罪了他:“我的意思是说,巴黎正是一个适合结婚旅行的地方……可惜,我还没有结婚……如果我结婚的话,我觉得我也会去巴黎的……”

马尔切罗这一次没有说话。他经常用这种方式来回应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完全的沉默。秘书为了缓和尴尬,转头对上校说:“上校先生,您说得有道理……必须要克莱里齐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就算我们能找到某些理由,也不应该提议给他。”

秘书用暧昧且不太正经的口气说出的这句话,马尔切罗觉得,这是一把双刃剑:尽管带着一点讽刺意味,可能真的是一种赞扬,就好像是说:“见鬼,这是多么狂热啊!”另外也可能是一种轻蔑的表现:“这真的是卑躬屈膝啊……连自己结婚这件事情都没有丝毫的尊重。”他心想,很可能是两种意思都有,因为他很清楚,对于秘书本人来说狂热和卑躬屈膝之间并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这两者都是工具,为了达到共同的目的,有时使用一个,有时是另一个。他很高兴地注意到,上校也没有给秘书笑容,他的一语双关就是为了得到上校的这个笑容。接下去是一段沉默。然后,马尔切罗牢牢注视着秘书的眼睛,神情坚定而刚毅,他知道这个样子是会让人心神不安的,而他正希望如此。秘书确实承受不了这种眼神,突然用双手撑住桌面站起身来。

“好的……那么上校,您接下来就和克莱里齐共同讨论一下完成任务的方式吧……而您,”他转身对马尔切罗继续说,“您要知道您是有部长和我的全力支持的,”他假装偶然想起了什么,“部长甚至说过要亲自认识一下您呢。”

这一次马尔切罗还是没有张口说话,只是站起来恭敬地略微鞠躬致意。秘书又一次表现出惊讶,因为也许他期待的是一些感谢的话,惊讶马上被掩饰住了:“请留步,克莱里齐先生……部长命我直接带您去见他。”上校站起来说:“克莱里齐,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他向秘书伸出手,但是秘书却无论如何想亲自陪他走到门口,带着那种仪式般的殷勤和尊重。马尔切罗看到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上校就消失不见了,秘书回到他身边:“您跟我来,克莱里齐……部长忙得很,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定要见您,向您表达他对您的满意……您真的是第一次被部长召见吗?”他在穿过一个秘书室旁边的小前厅时说出这些话。他走到一扇门旁边,打开门,示意马尔切罗稍等一下,然后就不见了,之后马上又出现,请马尔切罗跟他进去。

马尔切罗走了进去,他看到的正是刚才透过门缝看到的那个狭长的房间。只不过现在,他能够看到房间的整个宽度,眼前就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脸盘宽大的男人,身材魁梧,这个人就是他刚刚偷窥到的那个,当时他正让那个戴着黑色宽边帽的女人亲吻着。他注意到,现在这张桌子已经整理好了,光滑得像镜子一样,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大的青铜墨水瓶,还有一个合上的深色皮革文件夹。“阁下,这位就是克莱里齐先生……”秘书说道。

部长站起来,手伸向马尔切罗,态度比那个秘书还要热忱和殷勤,却丝毫不让人感觉舒服,甚至是官气十足。“您好吗,克莱里齐?”他很仔细、缓慢地说出这些字句,口气充满权威,好像每一个字都有独特的意义,“大家向我谈起您的时候都是赞不绝口……政权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此时部长再次坐了下来,摘下口袋里的手帕,擦拭着鼻子,同时眼睛审阅着秘书递给他的文件。马尔切罗很知趣地退到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部长看着文件,秘书则是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看看手帕,马尔切罗看到那条白色亚麻布手帕上沾着红色痕迹,他想起进门的时候,部长的嘴好像比正常的颜色更红一些:这是黑帽女人的口红印。部长继续看着秘书交给他的文件,不慌不忙,也不担心被别人看见,他用力地用手帕擦拭嘴巴,时不时看看手帕,看看口红印是否还在。最后,同时完成了对文件的审阅和对手绢的审视,部长站起来,又一次向马尔切罗伸出手:“再见克莱里齐,我的秘书应该已经和您说过了,您着手去做的任务会得到我无条件的全力支持。”

马尔切罗鞠躬,握住那只又厚又短的手,跟着秘书走出房间。

他们回到秘书室。秘书把部长批示完的文件放在桌上,随即把马尔切罗送到门口。“那,克莱里齐先生,祝您成功。”他微笑着说道,“也祝您新婚愉快。”马尔切罗点点头,微微鞠躬,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算是表示感谢。秘书脸上泛起最后的笑容,握住他的手。接着,门被关上了。

此时时间已经挺晚了,马尔切罗刚从部里走出来,就加快了脚步。到了公共汽车站,他加入了等车的队伍,挤在中午时分饥饿烦躁的人群当中,耐心地等着登上那辆已经十分拥挤的车。车子刚开出的一段路程里,他是站在车子的踏板上的,身子悬在外面,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进车厢里,周围毫无空隙地挤着其他乘客,公交车一蹦一跳,轰隆作响,从市中心沿着上坡路朝郊区开去。这些不适却没有让他感到愤怒,反而让他觉得很有用,因为这些不舒服的感觉是他和别人共同拥有的,这能让他变得和所有人相似,虽然只是在很小的程度上。此外,和人群接触,不管是多么不愉快、不舒服,他都很喜欢,他觉得自己总是愿意和人群接触而不喜欢和单独的个体接触:他一边为了能更好地呼吸而踮起脚,一边想,从人群当中他能获得一种受到鼓舞的感觉,不同的个体却形成了一种共性:挤在一个像罐头一样的公交车里是如此,那些政治集会上的激情更是如此;但是和每个单独的个体接触,他感受到的就只有怀疑,怀疑自己也怀疑其他人,就好像今天早上在部里拜访时感受的那样。

比如说,他继续想着,为什么在提出把新婚旅行和任务结合在一起之后,他会立刻感受到一种痛苦,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别人没提要求,而自己却卑躬屈膝想要去做的愚蠢又狂热的事情?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这样一个主意他是对一个多疑、满肚子坏水而又腐化堕落的人提出来的,就是那个卑劣、讨人厌的秘书。仅仅是这个家伙的出现,就让他对自己那样一个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偏私的举动感到可耻。此时,公交车正颠簸着从一站开到另一站,他心中已经释怀,对自己说,这种羞耻感,如果不是面对那样一个人,他是不会感受到的,面对他,就没有忠诚、奉献、牺牲,而只有算计、精明和利益。说到底他当时的提议并不是头脑仔细盘算的结果,而是隐约地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是他融入社会和政治的正常状态中的一种可靠的证明。另外,那个秘书很可能是经过漫长、狡猾的思考之后才提出同样的提议;而他是即兴提出的。至于把新婚旅行和政治任务结合在一起是否合适,则没必要浪费时间去考虑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只要是适合他自己,那就是正确的。

他带着这些思绪下了车,沿着职员住宅区的马路,在种着白色、粉色夹竹桃的人行道上走着。国家公职人员住的楼房庞大而陈旧,上面的灰泥已经脱落了,这些大楼的大门就对着人行道敞开,门内深处能够隐约看见宽敞、荒凉的院子。这些大门之间交错排列着一家家不起眼的小店铺,马尔切罗对于这些店铺已经是很熟悉了:烟草店、面包店、蔬菜店、肉铺、杂货铺。现在是中午时分,甚至在这些无名的建筑当中,也表现出各种工作间歇、家庭团聚时所固有的短暂而清淡的快乐迹象:底楼虚掩的窗户中飘出厨房的香气;衣服都没穿好的男人几乎是跑着穿过一扇扇大门;广播的声音,留声机唱片的声音。大楼之间凹进处的小花园里,栅栏门上攀爬着的玫瑰花散发出浓烈刺鼻又含着尘土味道的香气,迎接着马尔切罗的到来。马尔切罗加快了脚步,来到19号的大门前,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三个职员,他很愉快地模仿着他们那种急匆匆的样子,走进大门,上了楼梯。

他沿着宽阔的台阶缓步向上,楼梯上交替着惨淡的阴影和从楼道那些大窗户透进来的耀眼光线。但在走到二楼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鲜花,每次他被邀请来未婚妻家中吃午餐的时候他都会带给她鲜花。幸好自己及时想起了这件事,他重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径直朝角落走去,那里有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她正在把一些时令鲜花摆放到花瓶里。他匆忙地选了六枝玫瑰花,这是她这里最好看的玫瑰花,花茎又长又直,花色深红,他一边嗅着香气,一边重新走进大楼,上楼梯,这次是一直爬到了最上面一层。在这里的楼梯间,就只有一扇门;里面还有另外一小段楼梯,通向另外一扇简陋的小门,门底的缝隙中露出平台的强烈阳光。他按响门铃,心想:“希望不要是她妈妈来开门。”其实未来的岳母对他总是表现出一种几乎是狂热的爱,这让他深感不安。等了一会儿之后,门开了,马尔切罗欣慰地在前厅的阴影中看到了女仆的身影,她几乎是小孩子一样的身材,身上裹着一条对于她来说过于肥大的白色围裙,她面容苍白,两条黑辫子像皇冠一样被盘在头顶。女仆探出头好奇地看了一下楼梯间,然后关上了门;马尔切罗张大鼻孔深深呼吸了一口厨房飘出来的、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走进客厅。

客厅的窗户是半掩着的,为的是不让热气和光线进入客厅,但是在这些稀疏的光线中却依然能够看清挤满整个房间的、伪文艺复兴风格的深色家具。这些家具都很沉重、古板,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各种花纹,和摆放在上面的摆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低俗趣味、质量低劣的摆件凌乱地散放在隔板和桌子上:一个跪在烟灰缸旁边的裸体女人,一个拉着手风琴的蓝色陶瓷水手,好几只白色和黑色的狗,两三盏做成花蕾或者花朵形状的台灯。有好多烟灰缸,金属的、陶瓷的,据他所知,这些烟灰缸原本是她未婚妻的亲戚朋友们用来装婚礼糖果的盒子。客厅墙壁上贴着红色的假织锦,色彩浓烈的风景画和静物画装在黑色画框当中,挂在墙上。马尔切罗坐在沙发上,沙发此时已经换上了夏天用的轻薄的沙发套,他满意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家,就像他不止一次想到的,一个最传统、最普通的资产阶级的家,和同一个住宅里、同一座楼里面的其他各家完全一样;而这正是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感觉自己是面对着一些完全相同,几乎是最普通的东西,但是却可以令他完全放心。想到这些,他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丑陋的家居然有了一丝好感,一种几乎让他讨厌的好感:他从小就生长在一个漂亮、有品位的家中,他意识到现在环绕在他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丑陋得无可救药。但他正需要这样,需要这种平庸的丑陋,这会让他与其他人变得更加相似。他会想起由于没有钱,至少在他和茱莉亚结婚之后的前两年里,他们必须要住在这幢房子里;他几乎要感谢他们的贫穷了。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按照他的品位,这样一个丑陋和普通的房子,他是无法忍受的。总之,这个客厅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客厅了;那个花叶式风格的卧室——他未来岳母已经和她已故的丈夫在那里住了三十年——也会成为他的卧室;还有那个摆满桃花心木家具的餐厅——茱莉亚和她的父母一辈子都在这里吃饭,每天两顿——也会成为他的餐厅。茱莉亚的父亲曾经是部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官员,而这个按照她父亲年轻时的品位装修的房子,就像是某种殿堂,一座为了同时能够体现尊崇和正常这两样同样神圣的东西而专门修建的殿堂。他几乎是怀着贪婪和淫荡的愉悦,同时还有一些悲伤的心情想着,很快,他也要顺理成章地融入这种正常和尊崇当中了。

门被打开了,茱莉亚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边还在走廊里和某人说着话,也许是和那个女仆。说完话,她关上门,快速朝着未婚夫走来。二十岁的茱莉亚身体像三十岁女人一样丰满,这是一种不太精致的丰满,甚至有些俗气,但是却新鲜、结实,表现出了最好的年纪,引发对于肉欲的幻想和愉悦。她肤色很白,有一双大眼睛,眼神不太清澈,无精打采,栗色、浓密的头发烫成很好的波浪形,还有鲜红、丰润的嘴唇。她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男士衬衫,丰满的身材几乎要把这件衬衫撑破了,马尔切罗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心中又一次感受到了愉悦,忍不住在想,他要娶的就是一个正常、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就像是这个刚刚给他莫大安慰的客厅一样。当他听到她拖长的、温柔而带着口音的声音的时候,这种安慰再度来临,就像清凉剂一样让他精神一振:“多漂亮的玫瑰花啊……为什么?我都和你说过了,不用这么麻烦的……就好像是第一次和我们吃饭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房间角落一根黄色大理石柱那里,把玫瑰花插在柱子上面的一个蓝色花瓶中。“我喜欢给你送花。”马尔切罗说。

茱莉亚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她瘫倒在沙发上,就在马尔切罗身边。马尔切罗看着她,感觉一种不安迅速取代了不久之前的那种从容自在:这无疑标志着一种混乱的开始。接着,她突然间转身对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对他说:“吻我。”

马尔切罗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嘴唇。茱莉亚欲望很强烈,每次都是她向不太情愿的马尔切罗索吻,每次亲吻的时候,她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改变他们未婚夫妇本该有的纯洁关系。这次也是一样,当他俩的嘴唇正要彼此分开时,她似乎突然有了肉体上的欲望,一只手臂一下紧紧搂住马尔切罗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再一次用力靠在他的嘴上。他感到她的舌头冲破他的双唇,开辟出一条道路。茱莉亚同时抓住他的一只手,引导着它,同时鼻孔里喘着粗气,猛烈地呻吟着,发出野兽般的、纯真的、不满足的声音。

马尔切罗并不爱他的未婚妻,但是他很喜欢茱莉亚,而这样淫荡地拥抱总是让他困扰。对于这种激情,马尔切罗却并不想给予回报:他想把自己和未婚妻的关系限制在传统范围之内,就好像过分的亲密会重新让他回到以前的混乱生活当中,那种不正常状态当中,而他用尽自己的时间就是想要脱离这种状态。所以,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从她胸口拿开,缓缓地推开她。“哦,你可真冷淡啊,”茱莉亚向后坐直,微笑地看着他,“真的,有时候我在想,你不爱我。”

马尔切罗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改变了态度,继续说:“我太高兴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对了,你知道吗,妈妈今天早上又说了,让我们去她的卧室里面住……她住到走廊尽头的那个小房间去……你觉得怎么样……我们要接受吗?”

“我觉得,”马尔切罗说,“如果我们拒绝,她会不高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知道,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睡到那样的房间里去……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喜欢……你喜欢吗?”她带着一种肯定和愉悦的语气询问,就像是一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品位而征求别人的意见,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肯定一样。马尔切罗快速地回答:“我太喜欢了……那个房间太漂亮了。”他看到这些话明显让茱莉亚非常开心。

茱莉亚满怀喜悦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继续说:“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佩尔西克太太……我邀请她来参加宴会了……你知道吗,她不知道我要结婚了……她问了我好多问题……当我告诉她你是谁的时候,她说她认识你的母亲……她几年前在海边遇到过她。”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也很少见她,谈论她总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茱莉亚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困扰,但是幸好,茱莉亚依旧是那么变来变去,她又一次换了新的话题:“说到宴会……我们已经做好了受邀人的名单……你要看看吗?”

“好的,让我看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马尔切罗接过纸,开始看。纸上是一长串的人名,按照家庭进行了分组:父亲、母亲、女儿、儿子。对于那些男人,不仅写上了名字和姓氏,还有他们的职业头衔:医生、律师、工程师、教授;如果有荣誉的话也会有标注:勋爵、高级军官、骑士。在每一个家庭旁边,为了确保准确无误,茱莉亚还写上了家庭成员的数量:三人、五人、二人、四人。这些名字几乎都是马尔切罗不认识的,尽管如此,他也感觉已经认识他们很久了:这些人都是中小资产阶级,政府工作人员和官员;毫无疑问,他们肯定都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客厅、家具都和这里的一样;家中都有像茱莉亚这样待嫁的女儿,而娶她们的就是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和公职人员,他希望自己就是这些青年中的一员。这份名单他看了很久,在某些特别的或者普通的名字上,他会停下来,带着深深的喜悦来提问,尽管这种喜悦被掩藏在他惯有的冷漠和忧郁当中。“这个,阿卡安杰里,是谁?”他随意地问道。“朱塞佩·阿卡安杰里勋爵,他的妻子是伊奥莱,女儿是席尔瓦娜和贝娅特丽切,儿子是吉诺。”

“没什么,你不认识他们……阿卡安杰里是我可怜的爸爸在部里的一个朋友。”

“他住哪儿?”

“离这儿不远,波尔博拉大街。”

“他家的客厅是什么样子?”

“你这问题可真滑稽,”她笑着感叹说,“你想要什么样……就和这里一样,和许多别的客厅也一样……为什么你这么好奇阿卡安杰里家客厅长什么样呢?”

“他的两个女儿订婚了吗?”

“订了,贝阿特丽切订婚了……怎么了?”

“他的未婚夫怎么样?”

“哎哟……又问起人家未婚夫了……她未婚夫的名字挺奇怪的,叫斯基林齐,在一个公证处工作。”

马尔切罗发现从茱莉亚的回答当中没有任何办法推断出这些受邀者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很可能,对于这些人他脑中的信息不会超过纸上写的那些东西了:数量众多、无法辨别的、普普通通的名字。他又看了一眼名单,目光随意地停在另外一个名字上面:“切萨雷·斯帕多尼是谁?妻子是丽维娅,弟弟是律师图利奥?”

“他是一个儿科医生……他的妻子是我的同学……没准儿你认识她:挺可爱的,棕色头发,矮矮的,脸色苍白……他是个挺帅的小伙……他们兄弟是双胞胎。”

“路易吉·帕切骑士呢,妻子是特蕾莎,四个儿子是毛里齐奥、乔瓦尼、维多利奥、里卡多?”

“我可怜爸爸的另一个朋友……四个儿子都是学生……里卡多还在读高中。”

马尔切罗明白继续这样询问名单上的人也是徒劳无用。茱莉亚能告诉他的不会超过这个名单本身。他心想,即使她能够详细告诉他这些人的性格、生活,这些信息也不可能超过她判断力和智慧的狭窄限制。但是他觉得很高兴,这几乎是一种情欲上的愉悦,高兴自己能够成为如此普通的社会当中的一部分,这要感谢他的婚姻。但是他始终有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决定问出来:“告诉我……我和你的这些受邀人是不是很像?”

“你是什么意思……外表吗?”

“不是……我想知道,在你看来……我和他们有共同点吗……行为举止上,外表长相上……总之就是,我和他们相像吗?”

“对于我来说,你比所有人都更好,”她充满情意地回答,“但是除此之外,是的,你就和他们一样:高贵、严肃、优雅……总之,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正经人……可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没什么。”

“你真奇怪,”她几乎是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说,“所有人都想与众不同……而你,却好像要和所有人都一样。”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把名单还给她,小声说:“反正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觉得,我全都认识?”茱莉亚开心地说,“这里面很多人只有妈妈才知道是谁……而且,宴会很快就会结束的……一个小时吧,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倒是不讨厌见到他们。”马尔切罗说。

“我就是这么一说……现在我给你读一下酒店的菜单,看看是不是喜欢。”茱莉亚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纸,大声读着:

冷盘

面团比目鱼片

米蒸鸡,配高级酱汁

时令沙拉

奶酪拼盘

冰激凌甜点

水果

咖啡和利口酒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带着之前提到母亲卧室时候的那种疑问而愉悦的语气,“你觉得好吃吗?你觉得够他们吃吗?”

“我觉得非常好吃,很丰盛。”马尔切罗说。

茱莉亚继续说:“香槟酒的话,我们选了意大利香槟……没有法国香槟好喝,但是用来祝酒也可以。”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像往常那样快速转换话题,“你知道唐·拉唐齐神父说什么了吗?如果你想结婚的话就要领圣餐,如果要领圣餐的话就要忏悔……否则不能结婚。”

马尔切罗惊讶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信徒,也许已经十年没有进过教堂了。而且,他确信自己对于所有与教会相关的东西都怀有一种反感。而此刻,他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忏悔和圣餐的想法完全没有让他讨厌,甚至让他开心,吸引着他,就好像婚礼宴会对于他产生的那种愉快和吸引一样,包括那些不认识的受邀人,和茱莉亚的婚礼,甚至茱莉亚本人,这个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没有差别的女孩子。他觉得,这是锁链上的另一个圆环,他想依靠这根正常的锁链扎根到这充满险恶的生活流沙当中;而且,铸造成这个圆环所使用的金属比其他圆环更加高贵和坚硬:宗教。他惊讶于自己之前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把这种遗忘归咎于宗教明显的和平性质,他正是在这种性质的宗教中出生的,而且尽管他没有进行宗教活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拥有这样的品质。但是,他还是对她说:“可是我不是信徒啊。”他好奇茱莉亚会如何回答。

“谁是啊?”她平静地回答。

“你信吗?”

茱莉亚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就那样吧,一定程度上算吧……我时常对唐·拉唐齐神父说:您不要用你们的那一套来迷惑我……你们这些教士……我既相信,又不相信……或者确切地说,”她带着一些顾忌的口吻说,“可以说我有自己的宗教……和那些牧师不同。”

“拥有自己的宗教是什么意思?”马尔切罗心想。但是经验告诉他,茱莉亚经常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的意思,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相反,他说:“我的情况是比较彻底的那种……我完全不信,而且没有任何的宗教信仰。”

茱莉亚用手摆出一个开心又无所谓的手势:“但对于你有什么损失呢?……去一趟吧……他们挺重视的,对你也没损失。”

“是的,但是我要被迫说谎话。”

“不就是说话嘛……而且有些谎话是出于好心……你知道拉唐齐神父说什么吗?他说就算不相信,有些事情还是要做,就好像自己相信一样……之后就会有信仰了。”

马尔切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会忏悔和接受圣餐礼。”他说着,心中又一次感受到了刚才那张客人名单带给他的隐约的欢愉。“那么,”他继续说,“我会去唐·拉唐齐神父那里忏悔的。”

“又不是一定要去他那里,”茱莉亚说,“你可以去找任何人忏悔,在任何一个教堂里。”

“那圣餐礼呢?”

“我们结婚当天唐·拉唐齐神父会授予你圣餐……我们俩一起……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这个……我觉得我从第一次接受圣餐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忏悔过……八岁的时候,”马尔切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你想啊,”茱莉亚开心地叫道,“你得有多少罪需要忏悔啊……”

“如果他们不赦免我的罪呢?”

“他们肯定会赦免你的,”她满怀爱意地回答,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脸,“而且你能有什么罪呢?……你善良、绅士,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马上就会宽恕你的。”

“结婚可真麻烦。”马尔切罗随口说。

“而我却很喜欢这些麻烦,这些准备工作……毕竟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呢,不是吗?……哦,对了,关于新婚旅行,我们怎么决定?”

听到这话,在对茱莉亚一直怀有的理智和宠溺之上,马尔切罗第一次对她有了一种怜悯。他明白还来得及取消决定,不去巴黎执行任务,而是去别的地方度蜜月。然后去部里说自己拒绝这个任务。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任务可能是他走向最终正常状态的最坚定、最有可能、最有决定性的一步;和茱莉亚的婚礼、婚礼宴会、宗教仪式、忏悔、圣餐礼,这些也都是为了相同的方向,但是在他看来重要性却远不及这个任务。

他不再去想太多,这个想法说到底是黑暗和阴险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快速地回答说:“我想来想去,觉得咱们可以去巴黎。”

茱莉亚高兴坏了,拍着手说:“啊,太好了……巴黎……我的梦想!”她抱住他的脖子,猛烈地亲吻着他,“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但是我之前没和你说我很想去巴黎……我担心费用太高了。”

“跟去其他的地方花费差不多,”马尔切罗说,“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这一次,咱们肯定有钱的。”

茱莉亚欣喜若狂。“我真是太高兴了。”她重复说。她用力抱住马尔切罗,小声对他说:“你爱我吗?为什么不吻我?”就这样,马尔切罗的脖子又一次被未婚妻的胳膊搂住,嘴巴再次被未婚妻的嘴巴贴住。这一次亲吻的炙热程度由于茱莉亚的感激之情而翻倍。茱莉亚呻吟着,扭动着整个身体。马尔切罗心慌意乱,心想:“现在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就在这里得到她,就在这沙发上。”他似乎再一次感觉到了他称之为“正常状态”的脆弱性。最后他们彼此分开了,马尔切罗笑着说:“还好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否则我真担心这几天我们就会成为情人。”

茱莉亚耸耸肩膀,她的脸依然保持着刚才亲吻时的红热,用她那种天真而热切的语气回答:“我太爱你了……求之不得呢。”

“真的吗?”马尔切罗问道。

“马上就可以,”她大胆地说,“就在这里,此时此刻……”她抓住马尔切罗的一只手,缓缓地亲吻着,清澈而激动的双眼注视着他。这时候门开了,茱莉亚把身体缩了回来。茱莉亚的母亲走了进来。

马尔切罗看着她走过来,心中想,这个女人,也是他为了找回自己的“正常状态”而引入生活中的人物之一。在他和这个多愁善感、总是带着过度温柔的女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相似之处和联系,除了他自己稳固、深深地和这个已经确立起来的、坚固的人类社会建立联系的愿望之外。茱莉亚的母亲,德丽亚·吉纳米太太,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身上的衰老体现在两个方面,包括肉体方面的也有精神方面的退化,肉体的退化表现在那一身颤颤巍巍、没有骨头的肥肉上;而精神上则体现在她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被自己的生理感受所影响。她每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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