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鹃一东北尤物的中年生活她在精神病院跳舞的时候母亲正在床上死去
文:上官文露| cv 上官文露、小禾、常瀚、何润华
《锈鹃》
作者:上官文露
(一)
为什么是杜鹃呢?
有一种死亡率颇高的鸟,它们总会在城市的夜晚一头撞上发出亮光的窗户,然后死在别人家的阳台上,这是一种因为盲目而濒危的保护动物,它们总是目的鲜明,虽死未悔。
李杜鹃母亲咽气的那天晚上,她的女儿李海洋站在ICU病房外的走廊里。
李海洋的二姨、三姨、四姨并排坐在一张长沙发椅上,三个人的肩膀律动一致地起伏着。李海洋穿越长甬道,幽暗的走廊里有六盏小红灯朝她一齐射过来,是她三个姨妈的眼睛红肿着。
二姨李百灵的那一对射灯受了惊吓般地站起来,像外甥女是什么稀客。三姨李天鸽和四姨李小燕相互交换了一下光源,就要表示让李海洋过来坐。
一位五六十岁的中年女人高顶着黑发与白发交织着的丸子头,冲了过来,一把拽起沙发上的毛毯。三姨、四姨抬起屁股才看见,一大滩血迹已经干硬结痂在毯子上。
丸子头女人一边仇视着坐了她毛毯的三姨和四姨,一边冲着电话那端大声嚷着。女人脖子和下颌的骨骼界线本已被厚肉模糊着,但因为脖子上生长着白癜风,倒也重新勾画出了她黑与白交接的头颈轮廓。
电话那一端应该是她的儿媳妇,丸子头女人歇斯底里着,短短几句直接勾勒出了一出伦理剧目,直逼人性的隐秘和家庭组织的复杂性,令闻者叹为观止。
医院是一本厚重的民间故事集,李海洋和她的姨妈们也不过是其中的几十克纸张罢了。
“你怎么小脸一抹擦不认人了,给我儿子治病你不拿钱了啊,咱们家的房子还不是你逼着逼着加了你的名,变成了婚后财产了。这回好了,得了房子你盼我儿子死啊你,你现在马上给我把钱打过来!”说着,丸子头女人将后背抵住墙根,肉质疏松地堆在墙边。
一身绿色手术服的女医生推开闭锁的病房门,暂时切断了李海洋和她三位姨妈投射在丸子头女人身上的视线。
“王玉珍家属在吗?”医生又被六盏小灯照射着了,三个姨妈迎客般地起身。
“王玉珍家属决定一下吧,病人情况十分危重,各个重要脏器都已经衰竭,是否放弃除颤等一切抢救?”医生显然对病人与死亡的距离胸有成竹,李海洋不禁征了征,她从医生的话里听出了权柄的味道。
二姨李百灵此时是如此的孤立无援,除了李杜鹃之外她就是这里最有分量的话事人了,此时好像是她一句话要定自己母亲的生死似的。三姨和四姨两位妹妹上前攥着李百灵的手说,“姐,管子拔了吧,今天早上妈身上就开始长尸斑了,白扔钱不说,人也遭罪。”
李百灵颤抖着手在那张病危通知书上写下了一行字:家属放弃一切抢救。她抬起眼瞪了李海洋一眼,咄咄的样子。“这个字应该是你妈签的,知道吗,她是老大,这是我替她李杜鹃给妈最后尽点孝。”
四个女人等在ICU病房门口外的一间四方形的小屋里,李海洋周围充塞着三个姨妈的哭声,还有一老一少两位护士的聊天声。
老护士疲倦地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怕它掉下来。死亡在她工作三十年的地方不停地运转,如今已经不能激起她的一点波澜,只有半死不活的患者于她成为了一种折磨。
“四床那个呀折腾死我了,那心律,那呼吸,那血氧样样都挺好呢,但就是不醒,都快三十天了,家属天天来闹,现在还在外面哭呢,说是周主任手术没给做好。其实跟你说呀,她儿子骑摩托撞大货车那是肉包铁,来得时候脑浆子都漏了,怎么活得了啊。早就脑死亡了,他妈还硬撑着,一天一万多块,怎么花的起,怪不得她儿媳妇都不来了。”
李海洋反应过来,她们议论的是外面丸子头女人的儿子。
年轻护士挤出一条神秘而低沉的声线说:“是啊,不过今天晚上不一定过得去了呀,肾功也早就不行了,身上都透明了,打药打得皮都要撑破了。诶,今晚收拾完这个,你明天就去给你儿子定房子了呀,103平米大洋房呀,你算是熬出头了。”
“出头?早着呢,儿子家里那个,肚子又大了”,老护士指着自己的肚子,摆出嗔怒的样子来,这更像是以免遭人嫉妒的一种计谋。“两个人工资才那么一点,还非要学人家生二胎,说什么要龙凤双全。”老少两位护士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又齐刷刷的捂住了嘴。李海洋觉得这老护士的儿媳妇恨不得马上能在ICU病房的死人面前生出孩子。
得到姥姥病危消息的这36小时以来,李海洋的头脑中一直翻腾着那个恐怖阴森的镜头。李海洋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里面病房的门推开了,女医生探头出来说,“准备好了,王玉珍家属可以进去了。”
一老一少两位护士的面庞立刻被放置进了冰箱的冷冻层。“疫情期间最多进去两个人,你们几个谁去?抓紧在这换上拖鞋”,说着她们俩从身后的鞋架上一人取下一双拖鞋扔在了地上。
怯意传染着,三位姨妈脸色僵然,李海洋跨越了四人所站立着的那一条水平线,她今天是为着什么来的?
“我代表我妈送我姥一程”,李海洋使用着程式化的语言。
她的目光与三姨四姨的相撞,她在里面读出了惊讶,还有些许,感激。
姨妈之中派出的是李百灵,虽说她对两位妹妹恨铁不成钢,但又无法在这一刻施展家教,只咄咄地对着李海洋,“你不用代表你妈,就当我妈没她李杜鹃这么个女儿。”
病房门推开的一刻,李海洋的脚步踉跄,作为外孙女这本来不应该是她列席的时刻,但是由于母亲不能到场,她只能硬着头皮。
但她相信这并非一次无奈的代言,更多的还是姥姥对她最后的呼唤,她从小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父母又醉心于自己的“宏图伟业”,是姥姥一手带大了她,那时候姥姥才是她真正的母亲。
尽管是带着对于妹妹们胆怯的鄙夷入场的,但李百灵见到满身插满了管子的母亲,腿还是一软堆到了地上,就如同影视剧中为衬托恐怖而设置的多余的角色。
李海洋一步一步走到病床前,她抚开了姥姥额前的白发,看见了姥姥额头上的几点紫红斑,这就是三姨和四姨口中的尸斑吗?她又掀开盖在姥姥身上的白色棉被,四肢都已经温凉了,一块块斑痕触目着。
上一次她是在80岁寿辰上见到姥姥的,这一次见姥姥竟成为了医疗器械上一组数字旁的遗体。
36岁的李海洋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就和死亡迎头相撞了。
一位年轻的男护士动作娴熟的拔掉姥姥口鼻处的呼吸管和引流管,拔掉了下身的尿管,拔掉了手上的输液管,拔掉了脚上的输液管。老人王玉珍的一生不曾这样任人宰割过,她即使行动不便,从来亦都是事事要求自己力所能及的。
来不及似的,李海洋拿出了手机,点开一段视频,举到姥姥的眼前,“姥,你看看吧,你的大女儿李杜鹃还活着,她好好的。”李海洋不自觉地就使用了“还活着”这样似乎有些怪异的描述,虽然姥姥已无法表达,但她知道她到死都在怀疑五年未见的女儿李杜鹃是否还活着。
视频里,李杜鹃穿着一身艳丽的玫红色连身裙,这是五年前李海洋送给她的一身睡裙,她后来总是穿在外出的场合。
“姥,你大女儿李杜鹃今天在孤家子精神病院可出风头了,和一位男博士一起表演诗歌朗诵呢。”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
李杜鹃的眼睛深情的望着身边的男博士,眼神里交错着少女般迷离的光辉。
“姥,你不知道,我妈那全是人才,一个比一个厉害,医生说李杜鹃是太聪明了才得这个病的。姥,你放心走吧,李杜鹃没有死!”
李海洋举着手机对着里面的视频动情地解说着。
手机里的李杜鹃巧笑流盼,她又在表演一段扇子舞,脸上的老年斑颤动着,肥大的玫红色睡裙加剧着她舞动时笨重的婀娜。
李海洋看着拔掉呼吸机后姥姥的嘴一张一合,呼吸着人世间最后的气息,然后她伸出了舌头,舌尖已经干硬黑紫。
李海洋知道这是姥姥和大女儿李杜鹃做最后的告别——一边是手机里女儿李杜鹃扇舞飞扬,一边是病床上母亲王玉珍沉默死去。
在姥姥到了一个年纪的时候,李海洋便开始预想和姥姥的告别。那时李海洋年纪尚轻,对于人寿的变数一无所知,在姥姥70岁的时候开始便排练别离。她在脑海里设想过千百次,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李杜鹃是王玉珍的第一个孩子,她带给她母亲这世上第一声孩子的啼哭,她母亲一定想把最后一句话留给她,可是已经说不出口了。
脑梗的威力直接让重度糖尿病患者王玉珍陷入昏迷,在ICU重症监护室的任何抢救都无济于事。连半句遗言都没给任何人留下,也算走得了无牵挂。那玫红的睡裙也不知有没有传递给她李杜鹃生命的信号,人家都说要尽量让老人无挂碍的走,李海洋也不知道最后她来的这一趟有没有带来她该带来的东西。
病房里的男护士在一旁看守着。眼看着仪器上的血压、心率、血氧全部趋于直线,他在病例单上快速写上了死亡时间——22点15分。他看了一眼涕泪横流、满脸通红的李百灵,皱了一下眉头,挤出一句,“眼泪不要掉到患者身上,请家属抓紧撤离,到11号电梯处接遗体。”
李海洋和她父亲那边的亲人早就断了联络,姥姥撒手了,从这个深夜起,在这世界上,她就是个真正的孤儿了。
姥姥火化的这一天,李海洋去孤家子精神病院探视李杜鹃。
与其说是探视,还不如说是一场观影。
李海洋坐在一楼的探视间通过投影,收看着看护员传给她的视频。疫情期间不准探视的规定,导致李海洋已经八个月没有见到母亲了。
她每次来到病院,都被关在这间墙上铺满了小白格子瓷砖的房间里,这间房像极了她家的厕所。白色恐怖隔绝着她母亲能够对她传递的一切气息。
看护员将视频转发到李海洋手机时候的表情是不耐烦中带着愠怒的,“你妈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嚷嚷着要出去,这都闹腾一上午了,你自己看看吧。”
视频中的李杜鹃坐在床上,依然穿着那天晚上演出时的那条玫红色睡裙,她面部整肃又认真地说,“我都来了八个月了,我现在感觉特别好。你们就让我出去吧,我出去能找到我女儿,你们放心吧。我要去看我爸妈,我都五年没见到他们了。”
现在李杜鹃颇聪慧地学着不再说“我根本没有病”了,因为这句话是恐怖的象征,李杜鹃发现那些经常说这话的病人无一例外都被医生加大了药量,用白色的约束带约束起来,不听话的病人就要多吃药,李杜鹃害怕吃药,她总是觉得这个地方是用药把他们这些正常人吃得不正常了。
后来她又跑到走廊里,突然大笑起来,嚷着,“你们都不知道,我就是释加牟尼如来灭后后五百世转世的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连我父母我都不告诉,是如来佛让我远离所有亲人才能修成正果,我现在已经成佛了,我可以出去见我爸妈了!”
李杜鹃的笑声在幽空的走廊里回荡着,此时她是被神佛启示着的人,无所畏惧。
“不许大声喧哗”,护士说。
“你胆敢这么跟佛说话”,李杜鹃一脸怒容。
“你知道规矩的啊”,那小护士只把头一斜,佛立刻蔫了,就是说佛在这里也是要听医生护士的话,否则又要吃药了。
李杜鹃就这样在时而肃杀时而癫狂交织着的情绪中折腾了一上午。其实无论哪一种样子的她,单独拿出来都未必完全是精神病人的的标准症状,但这两种表演在病院病房和走廊里不断切换着,她的病态就十足了。
李杜鹃还不知道她已经和母亲阴阳两隔,而这消息未有人敢透露给李杜鹃半分,他们一直认为精神癫狂的人受不得半点刺激了。
李海洋此行是怀揣着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勇气的,她今天一定要见到李杜鹃,即使病院的医生不允许她告诉她母亲姥姥去世的消息,怕李杜鹃发起病来很难处置。但李海洋冥冥中觉得至少应该让李杜鹃感受一下她的母亲,哪怕是李海洋从火葬场带回的骨灰的气息。
她觉得她母亲至少有权利感受到来自亡灵的信号。
她趁楼梯口的看护员不备,冲到了二楼的病房门口,隔着一排走廊的铁栏杆,她见到了她母亲。她对着李杜鹃大喊一声,“妈”,这一声妈,她多年来都没有喊得这样响亮了。
李杜鹃见到李海洋的一刻是一副十足惊讶的表情,她几乎从走廊的尽头奔跑过来,她摇撼着铁栏杆说,“海洋我真的没有病,你怎么还不带我走!李海洋,我要去看你姥,你姥叫我去的,她跟我说上面的人已经给她编号了,准备接她去过好日子,我寻思让她带上我啊。”
李杜鹃和亡灵预先的交流令李海洋感到惊奇,也许她突如其来的躁动说不定真是来自于母亲的升天。
“还有刘建华,他一定四处找我,但是你告诉他我见完你姥才能见他,你让他等等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海洋才知道,在母亲的记忆里,并不曾和刘建华离婚。
李杜鹃最后一次见到刘建华就是为了签署离婚协议书,那时李杜鹃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刘建华了。自古以来这种消失十年的男人,都是在外面有了新窝的。
再次出现的时候,都是带着一张纸,不用说,是离婚协议。
刘建华和李杜鹃唯一需要争议的便是曾经这套写着两个人名字的房产,刘建华表示要将这座房产的所有权交给李杜鹃,两个人客套了一会儿,李杜鹃签下了字。李杜鹃颇为感动,刘建华好似情感电台里常常讲到的无爱但有义的男人。
李海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精明的母亲是如何落入这种愚蠢的圈套的。
刘建华此生对李杜鹃发表的最后一番演讲软硬兼施。他说,“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按理说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拿不到这14万,你别想有好日子过。”
14万,是那处房产拆迁款的一半。当年李杜鹃带着朦胧的二十年婚姻生活的滤镜签上自己漂亮的签名时,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离婚协议书上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竟然写着:离婚之后此唯一住房归男方所有。
如此拙劣的骗局,他刘建华就算准了她李杜鹃会如此相信他?
李海洋的眼中涌起巨大的伤痛,对她而言父亲已是骨灰一般的存在。姥姥的骨灰和父亲的骨灰飘散在她的空气中,她勉强服下,消化,她对李杜鹃说,“妈再等等,快了,你把药都吃了,我就带你出去。”
李杜鹃一听到吃药,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挨千刀的,都伪装成医生护士,还伪装成我女儿来害我,骗我吃药,你以为我傻啊。”
“我吃药,我吃药”,李杜鹃的态度突然转换成一种令人恐惧的乖巧。也许李海洋脸上的懵然被李杜鹃解读成了一种敌对的信号。
很难说李海洋不是站在了李杜鹃敌人的立场上,“带你出去”是一个完全的骗局。作为唯一有可能从精神病院将李杜鹃接出去的人,她已掐灭李杜鹃唯一的希望。自从李杜鹃进入精神病院之后,李海洋从未想过要接她母亲出去,因为她的家累已经很重,她也离婚了,自己一个人打理小区里的私人幼儿园,还要抚养上中学的儿子,无力再照顾李杜鹃。
李海洋有时会有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恐怖的想法,她希望李杜鹃就永远维持着病人的状态。每次她来都是谨慎地向医生询问李杜鹃的病情,生怕听到关于出院的字眼。好在李杜鹃已经入院一年多了,鲜有的几次探视间,李海洋都不曾听闻母亲还能康复的消息。
未完待续……
下期刊登时间为
2020年11月04日
PS:短篇小说《锈鹃》共三篇
第一篇更新时间:2020.11.02
第二篇更新时间:2020.11.04
第三篇更新时间:2020.11.06
cv:
旁白:上官文露
小禾
常瀚
何润华
本文作者简介
上官文露,文学博士,曾任北京电视台新闻记者、主持人。创办文学名著解读网络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点击量逾17亿人次。 著有中篇小说《时代曲》,短篇小说《赌徒》、《永生花》、《结婚大师》等,电影短片剧本《加油吧!勃拉姆斯》、《美错》等。
制作:上官文露声音工作室—昊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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