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峰侯勇梅婷的谍战剧《面具》豆瓣9.0分,祖峰侯勇主演面具

时间:2023-05-28 06:38:20阅读:1896
第8章市医药公司总库内外灯火通明,大门口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丁战国带着几个侦查员赶到现场的时候,救护车正闪着灯往外开,一出门便飞速驶出,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黑夜里。丁战国回想着刚才的爆炸声,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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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祖峰 梅婷 侯勇 于明加 杜志国 句号 佳琪

第8章

市医药公司总库内外灯火通明,大门口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丁战国带着几个侦查员赶到现场的时候,救护车正闪着灯往外开,一出门便飞速驶出,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黑夜里。

丁战国回想着刚才的爆炸声,今晚市医院恐怕又要热闹了。他继续朝里走,在发生爆炸的一号仓库门口,遇到几个正往外走的消防员。丁战国拦住其中一个,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火已经被扑灭。我们来之前,库工就已经控制住火势了。”

丁战国有些意外地说:“这么快?”

仓库内,库工们正在清理现场,他们在已经扑灭的废墟堆里扒出一件件药箱,然后装上推车运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仓库门口指挥道:“西边的三百箱倒到三号库。中间的二百箱运到四号库里。大刘,你小心点儿,留神脚底下——”

一个侦查员走到中年男子身边,对丁战国说:“丁科长,这是仓库的韩主任。”

丁战国赶紧走上前,打招呼道:“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怎么样,损失大吗?”

韩主任扶扶眼镜,一脸万幸地说:“还好,还好。只是毁了靠近爆炸点的几十箱药品,其他的都没事。”

“怎么会这样?”丁战国更加惊讶了。不过话一出口,他便马上察觉出有些别扭,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听爆炸的声音,炸弹的威力不算小啊,怎么连火都着不起来?”

“炸弹是在那堆空箱子里面爆的,周围没别的东西,万幸啊。位置就在那儿,紧挨着那辆叉车,就那个。当然,叉车是报废了。”

正说着,一名库工跑过来:“医院的电话打通了,小崔没什么事,就是耳朵少了一半。”

韩主任长出了一口气:“这真是谢天谢地呀。”

丁战国关切地问道:“其他的伤员呢?”

韩主任摇摇头,答道:“没了,就他一个。”

丁战国越来越不解,又问道:“就一个人?”

“对。他要不是憋不住出去解手,也不会受伤。”

惊动了半个城的爆炸声,就伤了一个人,着了丁点儿火,药品也没毁几箱。丁战国觉得这事有点儿意思。

他迅速回到局里,向高阳汇报这些反常的情况。

“的确不寻常,可这是为什么呢?”高阳也在苦苦思索着这起爆炸案里的反常。

“不光这些,”丁战国继续说道,“经过对炸弹残留物的分析,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怎么个怪法?”

“这颗炸弹的装药量明显不够,但它的动静一点儿也不小。制造者似乎要达到一种效果,怎么说呢——”

“雷声大,雨点小。”高阳接茬儿说道。

丁战国点点头说:“对,是这个意思。”

高阳笑了笑,说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从医药公司出来,我去了一趟医院,见到了那个唯一受伤的仓库保管员。据他回忆,他解完手回到库房后,发现叉车被挪动了位置。”

“就是那台报废的叉车?”

“是。”

高阳思忖了片刻,说道:“这样的话,炸弹被放置在那垛空箱子的中间位置,就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把可能炸翻的叉车挪走,也是为了减少爆炸的威力。”

高阳想了想,又问:“了解药品损失程度的人多不多?”

“除了我们,只有仓库的人。”

“好,你马上布置一下,放出风去,就说总库的药品损毁严重,部队正在紧急调拨第二批药品。”

“是。”

“同时要保证所有知情者对药品的受损程度严格保密。一旦让敌人了解到真实情况,他们肯定会实施第二次爆炸。”

“明白。”丁战国看着高阳,说道,“这样也能保护一下那个有良心的炸弹放置者。”

高阳会意地点了点头。

冬日的清晨寒冷非常,李春秋缩着脖子一溜儿小跑,还得防着手里端的豆浆和油条洒落出来。任谁也看不出,这个居家稳重的男人,昨晚刚刚亲手制造了一起爆炸案。

一进家门,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七点十分了。他快速盛好两碗豆浆,招呼李唐和美兮:“你们俩快点儿吃啊,别迟到了。”俩孩子倒是懂事,立马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李春秋喝了口豆浆,问道:“美兮,你爸爸昨晚几点走的?”

丁美兮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早上醒了,我就没见到他。”

“我早上醒了,也没看见我妈。”李唐塞了一嘴油条,说道。

李春秋擦掉了儿子嘴边的油条渣,拍拍他脑袋说:“你妈也去加班了,他们都是大忙人。就我闲,给你俩当保姆。”

吃罢早饭,李春秋骑一辆自行车,前面坐着李唐,后面载着美兮,送俩人去上学。自行车上,李唐和美兮嬉笑打闹,一刻也不肯闲着。李春秋半哄着他们,半和孩子们一起玩笑。其实,他早已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在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开车的正是魏一平。

自行车和黑色轿车擦肩而过的时候,魏一平并没有看李春秋,李春秋同样也对他视而不见。李春秋心里明白,该来的迟早会来。虽然魏一平的反应速度有点儿超出他的预料,可他昨晚一夜没睡,反复琢磨着说辞,如何解释爆炸没有达到效果的原因。现在,还有几个小细节没有完善。送完两个孩子,他就得面对魏一平的质问,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了。

市医院的病房里,伤员小崔脑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旁边陪护的正是昨晚和他一起打牌的另一个保管员。

病床前,姚兰给他包扎完最后的纱布:“躺下吧,注意翻身的时候别碰着伤口。”

小崔慢慢躺下,愁眉苦脸地问在一边记录病历的方黎:“方大夫,我这耳朵是被什么给削下去的?”

“你的伤口里有木屑,应该是碎木头片削的。”方黎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少了半个耳朵,这叫我怎么出门哪,我连媳妇还没找呢。”

“知足吧,要是削了脖子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你该享福了。没准儿一出院,新媳妇就来了。”

站在一边的姚兰和保管员都被方黎的话逗乐了。方黎又检查了一下处方单,见没什么问题,转身准备和姚兰一起离开病房。

小崔并没被这些话逗乐,见同事还拿他打趣,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连你也笑,真是太倒霉了。我在三号库好好值我的班,偏要叫我跑到一号库和你们打个破牌,打打打,耳朵没了。”

听到这话,方黎突然停住脚步。“后来改造了,一库是抗生素,二库还是片剂类,中成药被挪到了三库。前不久,我刚去过,亲眼所见。”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说的这句话。

姚兰见方黎突然停下,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个事儿来。”

回到办公室,姚兰又开始给其他病人配药。方黎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地打哈欠。

“困了吧?”姚兰关切地问道。

方黎揉了揉熬红的眼睛,说道:“大半夜就让人从被窝里薅出来了。现在给我张床,倒下我就不起来。”

“现在没事了,你去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算了,熬到了点,睡个饱吧。”

说着,方黎走到洗手池旁,想洗把脸提提神。站在洗手池前,他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活着多好呀,有些人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要去玩命呢?”

“什么,谁玩命?”姚兰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

“医药公司的总库我去过。门口有当兵的站岗,大院里有狼狗。你说,那个跑进去放炸弹的人,是不是亡命徒?”说完,方黎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脸。

姚兰这厢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说道:“刚才我听那些人说,有人提前把掺药的蒸饺扔进去,院子里的狗都昏过去了。你说,这些歪门邪道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方黎洗脸的动作一顿,之前那段关于仓库的谈话又回响起来——

“可不是,查得还严了。仓库里驻扎着好几个当兵的,门口有岗哨,证件、介绍信盘查得特别仔细。院子里还养了两条狼狗。进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烦。”

“这是把我们当贼了。”

“你说是吧?”见方黎没吭声,姚兰又问道。

方黎带着水滴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啊,还真有法子。”

食堂的小餐桌上摆得满满的,有包子、咸菜和白粥。郝师傅坐在桌子旁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胃口好得不得了。丁战国端着饭盆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喝完酒还吃得下这么多?我要是头天喝了大酒,第二天准吃不下东西,还是你身体好啊。”

“昨晚,我俩也没喝多少。”郝师傅喝了一口粥,接着说,“李春秋喝半斤就不喝了,我一个人喝着也没啥意思。”

“才半斤就散了?”

“喝得慢,细水长流,都喝到快十二点了。”

丁战国掰了一块烧饼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跟你们这样的就喝不到一块儿去。太慢,话说了一箩筐,酒不见下多少。”

吃完饭,俩人一起走出食堂,郝师傅不停地跟他说昨晚喝酒的事儿。丁战国感叹道:“还是你俩关系好啊,我听说,他调进公安局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当初是我开车到医学院接的他。他这人没架子,和我这种粗人第一次见面,也能聊到一起。人不酸,知道的事也多,开车修车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我坐过他开的车,又稳又快——就是那辆福特。”

一提到那辆福特车,郝师傅又忍不住夸赞道:“昨天我还跟他说那车呢。轮胎换了,后备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你说这人,就是这么讲究。”

丁战国笑了笑,幽幽地说:“是啊,医生嘛,干什么都喜欢干净。”

等人的时候,魏一平喜欢从车上下来。外面虽然冷,但寒冷可以令人保持清醒。路上的行人不多,远远地只有一个小男孩朝这边走过来。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狗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前面的魏一平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直到差点儿撞到魏一平的身上,小男孩才抬起头来。

魏一平蹲下身子,一脸和蔼的笑容,问道:“怎么了,小弟弟?”

“我的小狗受伤了。”小男孩说着,眼圈有点儿红。

“我看看,行吗?”

小男孩点点头,松了松抱着小狗的双臂。小狗的一条腿不自然地从小男孩的胳膊上垂了下来。它看着魏一平,发出阵阵呜咽。

魏一平看了看说:“它的腿折了。啧啧,疼啊。”

“我去找大夫给它接上。”

“够呛。现在哪有给狗治病的大夫呢,人都管不过来。”

小男孩听到这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问道:“那怎么办?”

魏一平直起身子,举目四望,然后指着远处的一座楼,说:“看见那栋楼了吗?你爬上楼顶以后,就会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更高的楼。那座楼是尖顶,上面还有一个十字架。”

小男孩抢着回答:“我知道,那是教堂。”

魏一平笑着摸摸他的头,接着说:“聪明。你爬上楼顶之后,对着教堂把你的小狗从高处扔下去,这样它就不痛苦了。”

“真的吗?”

“真的,但你一定要对着教堂的方向扔,这样它就会上天堂。”

小孩转忧为喜,冲着魏一平鞠了一躬,向着那座高楼走去。看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魏一平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胆寒的微笑。

李春秋看到了这一幕,走到魏一平身后,轻轻地问道:“您认识他?”

魏一平没有回头:“不认识。不过,我就是喜欢孩子,尤其是男孩子。”

“他是挺可爱的。”

“做男人做了几十年,经验不多,教训不少。所以,我总想找个小男孩,带带他,跟他分享一下,怎样做一个男人。”魏一平说着,回头看了看李春秋,“就像你和你儿子一样。”

李春秋被魏一平看得有些发毛,尤其提到儿子,更让他心绪不宁。好在魏一平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笑着对李春秋说:“男人就得敢作敢当,比如你——在我眼里,你就是男人的典范。”

李春秋低头答道:“站长谬赞了。”

“别妄自菲薄。言必行、行必果。昨天晚上的事,让我对你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

李春秋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一贯的反讽风格,硬着头皮说:“这从何说起啊。”

“昨天晚上的爆破效果非常理想。内线传来的消息:这批库存抗生素,在这次爆炸里基本已经化为乌有。为了稳定人心,中共正在连夜从前线调集第二批药品。”

李春秋憋着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那就好。”

魏一平用一种勉励的眼光看着他:“我也知道强攻是下策,但军令一下,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个时候,谁能站出来勇挑重任?只有你。”

“不敢,这是卑职的本分。”

“本分,你的本分就是我对每个同人的期许,别以为我在说那些官腔废话——一个优秀的特工,如果机缘巧合,甚至能够左右战局的胜负。历史上的例子还少吗?上星期,社会部接连抓了党通局的三拨人。知道把这三拨钉子钉到哈尔滨有多难吗?一夜之间全被拔了,这可是党通局最后的几张牌了。也许现在上面才明白,只有保密局还能在哈尔滨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党通局?哼!”魏一平说着,望向李春秋,“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特别像年轻时候的我。”

魏一平很少如此高谈阔论,显然他今天心情不错。这时,李春秋才微微松了口气——魏一平不是在说反话。可他实在想不出来,是谁替自己圆了这个场,有意还是巧合?

见李春秋一直没说话,魏一平突然话锋一转:“当然,有一点我不如你。事实上,我也许还会嫉妒你,因为我没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听到魏一平又提到儿子,李春秋刚刚放松的心又收紧了,他赶紧低头说道:“站长是把一切精力都奉献给了党国大业。”

“这种虚话我们就不说了。我本来是想给你打电话报喜,估计这个时间你会去送孩子,就在这儿等你了。如果有人看到,还是之前的那套说辞,我是你舅舅的故交,在哈尔滨是你唯一的长辈。”

“站长,恕我直言。即便如此,以后也尽量不要在这里见面。别人我倒不怕,就是那个邻居有些难缠。”

“丁战国?”

“是,他很聪明,鼻子比鄂伦春人的猎犬都灵。只要闻到一点味儿,他就会一追到底。”

“昨天夜里的爆炸案,他会怀疑到你吗?”

“不会。为了留出更多的时间,我更改了设计——延长炸弹上的延时装置。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车队喝酒,我有不在场的证明。”

“天衣无缝,很好。”魏一平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会向上峰为你请功。”

“卑职一定全力以赴。”

“还有个事儿。最近治安科在排查旅社,如果有机会,你帮我侧面了解一下。如果排查的风声不是特别紧,你就去一趟野草书店,把书柜上第一排的《静静的顿河》反扣着。如果最近有新的排查计划,那就把它买走。你去之前,书店是不会把书卖掉的。”

“好。”

魏一平看了看手表,说:“去吧,别迟到。迟到就不是一个好法医了。”

上班以后,丁战国往高奇的住处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无人接听。他并不知道,高奇此刻又被陈彬带去了远东旅社的那个套间。

卧室里的窗帘拉着,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昨天一样,上面摆着装有黄磷、甘油、乙醚等配置雷管的铁盒子。

“还是干这个活儿?”面对这些材料,高奇绝望地问道。

“有昨天打底,轻车熟路,今天就省事多了。”

高奇自知无法脱身,只得硬着头皮艰难地走进了卧室。

陈彬转过身,背着高奇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他数了数,从里面抽出几张塞回兜里。然后,他走进卧室,把手中的那沓钱扔在桌子上:“昨天的活儿干得不错,上面给你的。”

高奇拿起那沓钱用手一捻,又抬头看了看陈彬。

陈彬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刚才自己藏钱的一幕,虚张声势地说:“咋的,嫌少啊?”

高奇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把钱装进兜里,戴上口罩和手套,准备开始。

客厅里,陈彬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门口。他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后脑勺,眼睛盯着高奇的一举一动,敞开的外套里露出手枪枪柄,一如昨天。

高奇的速度明显比昨天快多了,操作起来有条不紊。陈彬见状溜达到他身边,说:“挺机灵啊,学得够快的。”

高奇长出了一口气,没有接话。陈彬刚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三下敲门声。两人都吓了一跳,瞬间都屏住呼吸。片刻后,动作僵直的高奇小声地说道:“你不是说没人知道这儿吗?”

陈彬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从怀中慢慢地抽出手枪。

隔了一会儿,门又被敲了一下,“笃!”又隔了一会儿,连续三声“笃!笃!笃!”。

陈彬松了口气:“干你的活儿,是自己人。”他转身走向门口,忽然又回头对陈彬说:“别出声儿,也别出来。”说完,从外面关上卧室的门。高奇坐在桌子前,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紧贴在门上。

来人是魏一平,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卧室紧闭的门,看了陈彬一眼,问道:“里面有人?”

“我的一个线人。”

“女线人吧?”

“不不,男的——”陈彬抬头看了看魏一平的眼睛,壮着胆子说,“雷管我一个人弄不过来,找了个人搭把手。”

魏一平马上警觉起来。他看了看陈彬,问道:“隔壁的卧室有人吗?”

“没有。”

魏一平快步走了进去,陈彬紧随其后。高奇把房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门边,侧耳听着另一边的情况。

那间半掩着的卧室里,依稀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保密局真是新风新气象,命令也能转租外包了。”

早间查房,方黎和姚兰一前一后地穿梭在病房中间。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伙子正虚弱地躺在床上,方黎摸了摸他的额头,对旁边陪床的家属说:“烧退下来了,不过也不能贪凉,两床被子继续捂着,再发发汗。好得快点儿,后天就能出院。”

家属边点头边道谢。方黎没接茬儿,又走到下一张病床前,对床上的一个中年男子说:“怎么样?还疼吗?”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疼倒是不疼了,就是痒得厉害。”

“痒就对了,那是伤口在长肉。不许抓啊,敢抓一下,姚护士长会用胶布把你的手缠在床上。”

一屋子的人都被方黎的话逗笑了。姚兰也在他身后莞尔一笑,抱着病例夹跟着方黎走出了病房。

“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楼道里,姚兰边走边说,“不管多累多困,到了病房里还是那么精神。我要是病人,看见你心里也有底。”

“你不也一样,也是大半夜赶过来——昨天夜里给你打电话,把他也吵醒了吧?”

“他啊?我出门的时候,他刚刚进家。”

“那么晚?干什么去了?”

“聊大天,喝大酒,还能干什么。”

方黎欲言又止地说道:“你们这两口子……”

姚兰转头看了看他,问:“怎么?”

“你晚上老这么值夜班,他也没意见。他那个差使也少不了排班熬夜,你也没意见。”

“你今天怎么对李春秋这么感兴趣?”

“我得学学两口子之间怎么处啊,婚姻之道,你有经验。”

“你准备结婚了?”姚兰的口气有点儿不自然。

“未雨绸缪嘛,总会有那么一天,对吧。”方黎说完,朝姚兰瞟了一眼。姚兰的脸上却仿佛有一层愁容。

中午,李春秋没吃午饭就离开了单位。出公安局大门,他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正盯着他。

在距离野草书店五六百米的一家商店门前,他下了车。他一路逛过去,看起来很随意地进了野草书店。书柜的第一排果然放着一本《静静的顿河》。他把书抽出来,随便翻了几页,便反扣在书柜上。之后,他又走到别的书架,翻看了几本书,似乎兴趣都不大。最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出书店大门。这一切都被身后的那双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继续往前是一条渐渐繁华起来的商业步行街,李春秋依旧走走停停地逛着,身后的人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没走出多远,李春秋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大概形象——一个男人,戴着大檐礼帽,因为故意把帽子压低,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

再往前,到了一处岔路口,李春秋趁其不备,突然拐了个弯。戴礼帽的男人也赶紧跟着拐弯,可是小路上根本没有李春秋的身影。男人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起来,可是李春秋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男人有点儿着急,再也顾不得隐藏自己,他把帽檐抬高,又回到刚才的街道上,叉着腰东张西望。

其实,李春秋就在咫尺之内——拐弯后的第一家店里,门柱阴影中的柜台旁,他正在那儿把玩一个鼻烟壶。虽然没朝门外张望,但李春秋已经透过橱窗,看清了跟踪自己的人——居然是方黎。

从出公安局大门,李春秋就已经知道后面有个尾巴。因为自信可以甩掉,所以他并未改变自己的行动计划。只是他完全没想到会是方黎。

桌上摆着堆积如山的病例本,姚兰看得几乎没时间抬头。护士小孙却没心思工作,手里端着面小镜子,仔细地涂着口红。

“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漂亮,给谁看呀?”姚兰不经意地打趣道。

“当然是我喜欢的人呀。”

“是谁呀?”姚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着,小孙却没接这个话茬儿。姚兰见状,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着小孙,说道:“花骨朵儿一样的姑娘,这么大了都没对象,是有点儿怪。你妈也不着急?”

“比看见蜂窝的熊瞎子都急。”小孙说着,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天天给我安排相亲对象,她带我见的那些男的,我一个都不喜欢。”

“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和咱们差不多就行,医生呗,爱干净、细心,还会照顾人。”

“还有吗?”

“个子得高点儿,眼睛不能太小,手最重要,不能粗,我就喜欢有一双又绵又软的手的男人。”

姚兰看着小孙一脸花痴的样子,说:“我怎么越听越像方大夫?”

一听见“方大夫”三个字,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孙一下子成了闷葫芦,一句话都不说了。

姚兰看出了眉目,笑嘻嘻地说:“真喜欢他?”

小孙倒也不扭捏,微微一笑,痛快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

姚兰有些意想不到,随口问道:“这都好几年了,你之前都干吗去了?”

小孙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着:“我有点儿不敢。”

“你平时说话就跟放连珠炮似的,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到哪儿去了?”

“我是想跟他说,可他都不怎么拿正眼看我。兰姐,你教教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姚兰放下手中的病历,想了想,问道:“他真有那么好吗?”

“他不好吗?”

“我是说,你了解他吗?”

“在一个科好几年了,我觉得我挺了解他的。你觉得呢?”

“我就是觉得,这种事是不是一般都应该男的主动点儿?”

小孙的话还没出口,方黎穿着西装推门走了进来:“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姚兰刚要说话,却被小孙用眼神制止了。

方黎完全没在意这些,他一转头看见墙上的白大褂,说道:“我说怎么找不着呢,原来挂这儿了。”说着,他摘下白大褂便往身上穿。穿到一半,他突然察觉出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沉寂,还带着点儿古怪。他回头看了看姚兰和小孙,问道:“你俩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儿吧?哎,小孙,你是不是喝酒了?脸这么红。”

陈彬再次走进高奇的操作间时,高奇刚刚干完手里的活儿。他摘下口罩和手套,松了口气。几根已经做好的雷管,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

陈彬走过去,拿起一根雷管看了看,说:“心灵手巧呀。”

高奇对这样的赞赏不置一词,站起来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陈彬点了点头,把房间门口让了出来。高奇走到门口,从衣帽钩上取下大衣。陈彬发现,他的手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哆嗦了。看来,已经培养出了一个熟练工,陈彬在心中窃喜。

“我跟上头说说,你以后就专职做这个东西吧,就不给你安排别的工作了。”

听了这话,高奇微微停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彬接着说道:“另外,这是我们的一处安全房,你以后就在这里干活儿。别告诉任何人,也别带着女人到这儿来鬼混,别以为就我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陈彬总能让自己的线人有一种恐惧和压力。果然,听完这话,高奇的脸色就有些变了。他从大衣兜里摸出一个烟盒,打开后发现里面已经空了。高奇有些焦躁和懊恼,他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又装进衣兜里,转身要离开。

陈彬像是一只刚刚戏耍了老鼠的猫一般,心中微微有些得意。此刻,他决定给这只小老鼠一点儿安慰。

“等会儿。”高奇被陈彬叫住,只见他走到客厅角落里的一个五斗橱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包烟扔给高奇。

高奇伸手接住,顺嘴问道:“你不是戒烟了吗?”

“以前留在这儿的。”

“哦,那我先走了。”高奇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站住。”陈彬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高奇拉着门把的手,顿住了。

陈彬慢慢走过来,看了看他,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我戒烟了?”

高奇强自镇定地回答:“你跟我说过。”

“没有——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这就是你说过的话。”

“没错,我是说过这句话,但我不是跟你说的。”

陈彬飞速地整理着大脑中的记忆——这句话并不久远,就在刚才,另一间卧室内,和魏一平——

在交代了擅自让高奇参与制作雷管的事情后,陈彬小心翼翼地站在魏一平身边。

“你完全可以撒谎,跟我说那个线人只是在替你拿消息。”魏一平说道。

“在您面前,我不敢。”

“敢做,不敢说。”

“事情太急,我只能冒一次险。我保证,这个线人是安全可靠的。”

魏一平嗅了嗅气味,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陈彬不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苦笑一下。

魏一平看了看他,又说了句:“你身上的烟味没了。”

“所以我不敢撒谎,这您都能闻出来——我戒烟了。”

是的,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已经戒烟这件事。当时,除了自己,只有魏一平在场。而高奇能知道这个消息,只有一种可能。

“你偷听了我们说话?”

高奇僵立在门口,一言不发。他感觉到陈彬正在慢慢朝他靠近,近到脸已经贴在他的耳朵边。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丁美兮的晚饭又将在李唐家吃,爸爸对她说最近外面坏人特别多,所以会特别忙。虽然李唐是她最好的朋友,不过男孩的世界总归和女孩的不太一样。比如现在,李唐正拿着一列木头货车,在桌面上绕过花瓶、茶壶,蜿蜒着向前行驶着,嘴里还不停地模仿着火车的汽笛声。

丁美兮觉得这个游戏有点儿无聊。更何况,她还是更想和爸爸一起吃饭。

当玩具火车绕过电话机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李唐顺手接起来:“谁?爸爸!嗯,好,我告诉妈妈。”

姚兰端着一小盆面条从厨房出来,问李唐:“爸爸回来吃饭吗?”

“他说有事,晚点儿回来。”

姚兰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随后,她把面条放在桌子上,招呼两个孩子吃饭,边给他们盛饭边说道:“妈妈等会儿也得去医院加会儿班。吃完饭,你和美兮就在家里做功课,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唐完全没注意到屋里的两个女人各有心思,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卤上,不断地提醒妈妈:“多盛点儿,我想吃肉。”

魏一平的小院里,陈彬正端着一碗粥,陪魏一平吃晚饭。但这顿饭,他吃得如履薄冰,因为他刚刚向魏一平汇报了高奇偷听他们谈话的事儿。而魏一平听了之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坐下陪自己吃饭。

这样的举动比用枪口顶着后脑勺,更让人胆战心惊。

多年从事特务工作,让魏一平养成了极其自律的习惯,尤其是吃饭。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太可能通过锻炼来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旺盛,所以如何吃饭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要到吃饭的时间,无论多么重要的消息传来,他都会暂且放一放,先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

他的晚饭并不复杂,半碗清粥,一碟小菜。他细细地吃完,撂下碗筷,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问道:“他为什么要偷听?”

坐在茶几对面的陈彬赶紧放下碗,答道:“他担心我们会派他去安炸弹。”

“怕死?”

“对。”

“你把他杀了?”

“没有。我想着,做雷管还用得着他——如果有必要,我夜里就去找他。”

“他看到我了吗?”

“应该没有。我实地试了试,门缝很窄,看不到那间卧室里的任何东西。”

“不管怎么样,那个安全房不能再用了。”

“我知道。临走的时候,我已经把里面的痕迹都清扫干净了。”

“留意一下。如果有人对那里很感兴趣,就说明你这个线人的问题,可不是贪生怕死这么小的事。”

“我懂。”

魏一平端起刚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小口,又问道:“他会记住今天的教训吗?”

“我要是他,死也会记住。”

“太疼的话,就没法继续干活了吧?”

“您放心,不会影响他做雷管的。”

寒冷的冬夜,高奇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他那因痛苦而狰狞的表情令人望而生畏,偶有迎面而来的行人,见到他这副样子,都下意识地躲避着。

终于,不远处的路边显露出一个画着“红十字”标志的灯箱。高奇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猛地一下撞开这家小诊所的门,脸色苍白地倚在门框上喘着粗气。然后,在诊所医生惊讶的目光中,他跌坐在椅子上,伸出了缠着布条的左手。

医生慢慢解开渗出血迹的布条一看,手指头断成了两截。

“怎么弄的?伤成这样!”医生问道。

高奇强忍着疼痛回答:“不小心……被门挤断了。有止疼药吗,先给我打一针。”

医生一边收拾包扎的工具,一边观察着伤指。“这不像是挤压伤啊,倒像是被刀切下来的。”说完,又抬头看了看高奇,“小哥,这种伤,政府不让私自治,这得报公安呀。”

听了这话,高奇的右手突然抓起桌子上的钢笔,逼到了医生的颈部,小声地说道:“你信不信,我把这支笔插进你的脖子里?”

给家里打完电话,李春秋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西餐厅,要了份儿牛奶配三明治的简餐。餐厅里的人不多,李春秋一个人慢慢地喝着牛奶,思索着下午刚刚经历的跟踪事件。

为什么方黎会跟踪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从跟踪技巧和方式看,他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人。昨天夜里,郝师傅又怎么会突然提起福特车的事?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他?他想和方黎谈一谈。也许,单刀直入是破解这个谜局最有效的手段。

想到这儿,李春秋起身走到柜台前,对服务生说:“麻烦你,借用一下电话。”

服务生把电话机放到柜台上,李春秋随即拨出了一串号码,很快电话就接通了。

“哎?哪位?”方黎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李春秋却没说话,把电话直接挂断,然后对服务员说:“结账,谢谢。”

从餐厅出来已经快八点了,李春秋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要去哪儿?”

“市医院。”李春秋想了想,说。

公安局后院的花园里,郝师傅拎着手电,唱着莲花落,朝值班室走去。刚刚绕着单位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异常。他的心情很轻松,准备回屋就睡了。

“我用力拉开门双扇哪啊,回来我砍柴的樵夫朱买臣,天下三尺鹅毛雪,山野荒郊断行人,砍柴驱寒心中暖,映雪读书更提神,这书中明礼仪妙趣无尽……”

郝师傅悠闲地边走边唱。突然,“当啷”,不远处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石头的声音。

郝师傅停了曲儿,看了看小径右侧黑黢黢的假山阴影,手电光也跟着照了过去。

“谁呀?谁在那儿?”郝师傅边问边扒开小径旁边的灌木丛,走了过去。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郝师傅借着光亮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忽然如释重负道:“嗨,我当是谁呢?干什么呢,大晚上的不回家——”

然后,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医生办公室里,方黎今晚值夜班,此时正在伏案书写病历报告。

“笃!笃!笃!”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方黎头也没抬地说了句“进来”,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说话,一抬头,发现是看上去有点儿紧张的孙护士。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小孙并没坐下,有些局促地站在办公桌前。

方黎见是小孙,重新埋头写病历:“说吧。”

可是,过了半天,小孙还是不说话。方黎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小孙,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想起下午回来时,她和姚兰在一起时奇怪的神色,有点儿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他放下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孙,问道:“有事?”

小孙点点头。

“私事儿?”

小孙低头默认。

“想请假,不敢跟你们护士长说,求我帮你传话,对吗?”

小孙抬头看了看他,长出了一口气,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约你出去。”

方黎愣了一下,说:“约我?去哪儿?”

小孙拿出两张电影票,放到办公桌上,道:“我买的。”

方黎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什么电影啊?”

“《乱世佳人》。”

方黎看看小孙,笑着说:“你早就有这心思吧?今天怎么肯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早有心思?”突然被猜中了心思,小孙有些不好意思。

“说吧,是谁鼓动你的?”

小孙有些犹豫,站在那儿不吭声。

“说了,我就和你一起去看。”

“真的吗?”见有希望成功,小孙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马上又羞涩地低下头,小声地说道,“是姚护士长。”

“哦。”方黎笑了笑说,“她倒是挺热心的。”

小孙猜不透方黎话里的意思,干脆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其实,她说这种事应该男的主动点儿。不过我不怕,自己说也不丢人。”

看着小孙有点儿涨红的脸,方黎很诚恳地说:“说实话,我还真想去看那部片子。不过,今天我还有事,改天吧。”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才两句话功夫就又被浇灭了。小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可方黎此时已经再次扎进病历堆里,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沮丧地离开了办公室。

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李春秋悄悄地走到方黎的办公室门口。他停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才轻轻地伸手推开门。

屋里没人,墙上挂着一件白大褂。李春秋走过去,摸了摸椅子和桌上的水杯,都是温的。打开杯子,里面的水还有热气。

李春秋想了想,转身出了办公室,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沿路,他先后打开了几个房间的门,里面都没有人。

前面是一间器材室,李春秋想了想就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左侧堆放着一摞病床床板,右侧靠墙立着一排带着玻璃门的柜子,房间的后半部分拉着一道白色的布帘。

李春秋看了看,没什么发现。他刚要离开,忽然听见布帘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我就把这钱收下了。你放心,等到了大连,我挣得比现在多一倍都不止。到时候你就在家待着,我养着你。”是方黎。

李春秋愣了一下,转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里面肯定还有一个人,但一直没说话。

出声的还是方黎,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怎么没话了……一提起这件事,你就不吭声。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孩子。我倒没什么,可是你自己说过,把孩子也带走的话,又觉得他爸爸可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今天小孙约我看电影,不是你鼓动的吧?”

李春秋的心里莫名地有一丝焦躁。他伸出手无声地拉开那道布帘,发现后面还有一扇门。他凑到门缝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慢慢看进去。

隐隐约约间,能看出说话的人的确是方黎,只听他继续说道:“是不是你先生看出点儿什么来了?上次去你家里,他回来后,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别说了……我心里很烦。”一个女人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门外的李春秋,脑子“嗡”的一下,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说话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姚兰。

“怎么了?你躲什么,过来,来——”方黎还在里面追问着,一阵拉扯声,姚兰显然是被他抱住了。

李春秋额头上青筋暴起,血管突突地跳着。他死死咬着牙,一眼看见墙边的柜子上贴着“手术器械”的字样。他走过去打开柜门,一把手术刀顿时进入了他的视线。

刀锋寒光闪烁,却依旧不能让李春秋冷静下来。他抓起手术刀,走向布帘后面的那扇房门。就在他的手刚刚抓住门把手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李春秋回头一看,是丁战国。

“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丁战国死命压低声音说道。

李春秋眼珠子都红了,他咬着后槽牙说:“放手。”

丁战国仍旧死死地抱着李春秋,压低声音说:“你现在要是进去,家就毁了!你要不要替你儿子想想?!”

李春秋拼命地挣脱一只脚,猛地踹了一脚门。小屋里的声音像被一把剪刀剪断了。

丁战国实在是怕里面的人出来后不好收场,费尽全身力气才把李春秋从器材室里硬拖了出去。一直拖到了一楼,他才松开手,把李春秋按在走廊的墙上。

李春秋并没从刚才的暴怒中缓过来,他死死地盯着丁战国,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因为攥得太紧,被手术刀割出一道血口子,发狠地说道:“松开。今天要么你捅死我,要么我连你一起捅了!”

丁战国也是又累又急,喘着大气说:“听着!我要是你,我也会有杀人的心。可眼下有比这个更要紧的话,我得告诉你!要不是这事儿,我也来不了这儿,更拦不住你!郝师傅死了!”

李春秋彻底愣住了。

十几个公安围了一个圈,表情都相当严峻。高阳匆匆赶来,人群让开了一个豁口。高阳走进去,看见探照灯下,郝师傅的尸体仰面朝天地横在地上。他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李大夫来了。”围拢着的人们纷纷回头,见丁战国和背着尸检箱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谁都没出声,只是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李春秋看见郝师傅圆睁的双眼时,他的眼圈还是慢慢红了。他抬头长出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打开尸检箱,戴上手套,开始尸检。

包括高阳和丁战国在内,所有站在圈外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春秋的一举一动。

李春秋抬起郝师傅的鞋底,干净得出奇。他略一思索,重新回到郝师傅的上肢处,抬起了他的手。

“灯。”

一个手电筒立刻照亮了郝师傅的手掌。李春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取出一把镊子,从郝师傅的指甲缝里夹出来一点儿绿色的颗粒。

事无巨细,所有的细节都检查完毕后,李春秋用手合上了郝师傅的双眼,然后站起来,走到高阳跟前说:“高局长,差不多了。”

方黎坐在办公桌后面,望着墙壁发呆。姚兰在他对面坐得端端正正,脸上倒是多了一丝认命的淡定。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样一直沉默着。突然,诊室的门被推开。方黎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口着急地说:“方大夫,十七床的病人小便带血,是不是应该——”

没等她说完,方黎突然生气地喊道:“干这么多年了,该不该化验你不知道吗?不会敲门吗?一点儿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女护士被这劈头盖脸的怒火吓得一愣,见屋里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也没敢继续说什么,委屈地转身走了。

发完火的方黎脸色惨白,他转头发现姚兰一直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转了转,没话找话地说:“我最讨厌这种进屋不敲门的人了。”

姚兰看了看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也不想说话。高阳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憔悴。坐在一旁的丁战国,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就要开始汇报和案情分析,除了工作,现在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这时,高阳从外面进来,示意二人不用起立,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李春秋说:“开始吧。”

李春秋稳了稳情绪,说道:“郝师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来自胸口。攻击来自正前方,他被某种尖锐物品扎中了心脏。”

“刀子?”高阳追问。

李春秋点点头说:“差不多。”

丁战国想了想,说:“一刀毙命,是个高手。”

李春秋接着说:“没错,的确是高手。一般来说,遭到正面攻击的人会本能地进行抵挡,哪怕是妇女和儿童。受害者的手臂总会留下一些因为抵抗而造成的伤痕。以郝师傅的体格,更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他的手掌和小臂都没有任何抵抗伤,而且胸口这一刀扎得极深极正,他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

“他被人控制住了?”丁战国猜测说。

“不是。他的手腕、脚腕都没有淤血、擦伤和捆绑过的痕迹。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李春秋看了看高阳和丁战国,“这个凶手他认识。不仅认识,而且是他想不到会行凶的人——他是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被一个熟人、一个甚至是朋友的人,从正面一刀刺死的。”

高阳和丁战国都被这个大胆的推理和假设镇住了。

李春秋还没分析完,接着说道:“还有,车队值班室的门口,其实不是案发现场。”

高阳问:“怎么看出来的?”

“郝师傅的鞋底非常干净。从鞋面上看,那不是一双新买或刚刚刷过的鞋。可以判断,鞋底的泥土是凶手刻意清理干净的,他的目的就是掩盖第一杀人现场。我从郝师傅的指缝里,发现了一个绿色的颗粒。我看过了,这个绿色颗粒来自一种灌木。”

“灌木?”丁战国边问边回想着后院里的植物。

“对。院子后面的花园里有很多这种灌木丛。但是我不敢肯定,这个颗粒是不是在第一现场嵌入郝师傅的指甲缝里。”

高阳想了想,说:“只要找到第一凶杀现场,就有可能破解凶手的杀人动机,进一步确定凶手的身份。”

丁战国点点头:“我个人赞同这种假设。”

“那就分头干活儿吧。”高阳马上下达命令。

公安局的走廊并不长,但李春秋今天走得极其艰难。身后的丁战国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老李。”

李春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丁战国觉得这个平时干净文雅的男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说:“我不会劝你什么。我就是觉得,先想清楚了再决定该怎么做、值不值得那么做。”

李春秋的热血已经不那么沸腾了,他明白丁战国的意思:“放心,我不会出格,还有孩子呢。”

丁战国看着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显得不合时宜。李春秋转身走了。看着他孤独而落寞的背影慢慢远去,丁战国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再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糟糕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竟然背叛了自己,亲如兄弟的老郝又惨遭杀害。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把他的尸体拖到别的地方?方黎为什么又会跟踪自己?想不透的事情太多了,李春秋的脑子都快要炸了。

李春秋神思恍惚地推开家门,见李唐披着一张毛毯,趴在沙发上看小人书。一看爸爸回来了,他飞快地光脚跑过去,嘴里叫着:“爸爸!”

李春秋看了看门口的衣架,说:“你妈妈——”

李唐马上接着话说:“妈妈还没回来,你也不回来,我不敢睡。”

李春秋看看空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说,把李唐抱起来,鞋也懒得换,往沙发上走去。

李唐并没有察觉到父亲低沉的情绪,缠着李春秋说:“爸爸,你陪我玩游戏!”

“好。”

望远镜、钢笔、积木、茶杯、眼镜盒、打火机、铅笔、书本、苹果、小酒壶……这些毫无关联的物品,被乱七八糟地摆在桌子上。

李唐认真地看着这些东西,眼睛一眨不眨。

李春秋问道:“好了吗?”

坐在桌边的李唐,点了点头。李春秋随即用一块粗布把这些物品全部盖住。

李唐从身边拿起纸笔,问道:“今天多长时间?”

李春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出声说:“一样,三分钟。”

“你还没说开始呢。”

李春秋这才反应过来:“喔,开始。”

李唐早就迫不及待了,他抓起桌上的笔就开始写起来。望着儿子伏案书写的样子,李春秋回想起十年前在军统训练班的时光。也是这些林林总总的物品,也是被一块粗布盖住,只不过伏案疾书的不止李春秋一个人,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

讲台上,教官老赵看完了最后一张答卷。

“这次考试,大部分人成绩都不错。只有一个……”他抬起头点名道,“李春秋。”

李春秋立刻起立:“到!”

“你的答卷上,为什么把香烟写成了烟盒?”

“经过讲台的时候,我用手掂了掂那包烟,很轻。这说明虽然包装得很完整,可里面是空的,那不是香烟,是烟盒。”

“我说过,这些都是道具,不许摸!”

“可是你说过,在我们的工作里,没有道具,一切都是现实。”

老赵“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喊道:“犟嘴!”

李春秋毫不示弱地说道:“第一节课你就说过,除了自己的眼睛和手,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老赵看看他,片刻后,才说:“李春秋,满分。”

“爸爸,我写完了。”

李春秋被儿子的话拉回了现实,他接过李唐递过来的那张单子,上面写着望远镜、笔、积木、杯子、眼镜盒、铅笔、苹果等字样。

李春秋点点头,有些倦怠地说:“挺好的。”

听到爸爸如此简单的评价,李唐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句:“完了?”

李春秋正要说话,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李唐马上把刚刚的游戏抛到脑后,飞快地冲向门口,喊道:“妈妈!”

姚兰看见儿子也有些激动,一下子搂住了李唐,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李春秋——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径直走到门口取下大衣,对李唐说:“爸爸晚上有夜班,明天见吧。”

然后,没等李唐和姚兰说话,李春秋就头也不抬地走出了家门。刚刚打开的大门,又在身后关闭了。姚兰的脸色一片灰白。

送走了李春秋,丁战国重新回到高阳的办公室。一盏小台灯下,二人进行了一番密谈。

“你怎么看李春秋的分析?”高阳问道。

“逻辑严密,论据充分,挑不出什么漏洞。”

“是啊,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周密严谨的反侦查措施——我对这个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毫无疑问,杀害老郝的就是那个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国民党特务。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杀害老郝这样一个司机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也许,老郝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这种可能性。”

高阳看了看丁战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丁战国想了想:“第一,从跟老郝关系密切的人开始调查,主要方向是案发时不能证明去处的;第二,对前后院种植灌木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索,争取找到案发的第一现场。”

高阳点点头表示赞同,丁战国对案件的梳理和侦破越来越成熟了。很快,他的表情又陷入凝重,开口道:“这个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夜幕下的李春秋,无处可去。八年前和妻子相识相爱的一幕幕,总是在眼前转来转去。当年,他求婚的西餐厅如今依然还在。他还记得掏出戒指跪在姚兰面前说的话:“这辈子,全心全意,直到我死。”

“也到我死,全心全意。”姚兰红着眼圈说道。戴上戒指的时候,两个人的手都有些颤抖。

待到结婚的时候,婚房狭窄得除了床和柜子,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摆不开。姚兰却特别高兴,一边布置,一边憧憬着婚后的生活。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有点儿拘谨地手拉着手。过了很久,还是姚兰先上前亲吻李春秋。

曾经的记忆有多甜美,现实的状况便有多苦涩。加上那些未解的谜团,日益临近的撤离,李春秋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丁战国的家门口。

“睡不着,来你这儿坐坐。”面对着身披睡衣的丁战国,李春秋有点儿沮丧地说道。

“进来吧,我也有话对你说。”

茶几上摆放着一瓶烧刀子、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盒军用罐头。两个人默默地喝了几轮,丁战国终于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李春秋。

“你早就知道了?!”听了丁战国的话,李春秋差点儿就急了。

见李春秋情绪又要激动,丁战国赶紧冲他一通摆手:“嘘——,小点儿声,再把我闺女吵醒了。我就是怀疑,这种事也是要证据的,我总不能瞎说吧?”

李春秋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丁战国顿了顿,说:“就是医院爆炸那天。我记得,你好像是开家长会去了。”

李春秋回忆了一下:“那天怎么了?”

“那天,我不是在尹秋萍病房门口等着问话吗,姚兰正好路过,说了两句话。后来,她走了以后,我看她穿的丝袜有点儿不对劲。”丁战国小心翼翼地说着,时不时抬眼看看李春秋的脸色,“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有意看你老婆的腿,干这行久了,成习惯了。”

“丝袜,有什么问题?”李春秋追问道。

丁战国有些尴尬,他喝了口酒,借着酒劲说:“她的丝袜上面有一个洞。上午见着她的时候,那个洞在左腿上,后来第二次看见,小洞却在右腿上了。”

李春秋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丁战国,压着声音说:“丁战国,我他妈把你当朋友,知道我当了王八,你不说!”

丁战国也不反抗,只是表情为难地说道:“要是别的事,早说了。你和我都是爷们儿,这种事我张不了嘴。你问问你自己,要是咱俩调个个儿,你会跟我说?”

李春秋松开了丁战国,脸色越发铁青。他想起那晚,自己曾经主动向妻子求欢,但被冷冷地拒绝了。他还记得姚兰说今天“太累了”。

李春秋觉得胸口闷着一团火,他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丁战国也已经喝得脸色涨红,端起酒杯对李春秋说:“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觉得姚兰不是主动的人。姓方的眼睛里带着花儿,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朝李春秋说,“找个茬儿,出了气,日子还得过。”

李春秋的神情,此刻已经由愤怒渐渐变为落寞,说道:“以前还老想帮你张罗着成个家。现在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他给自己倒上了酒,慢慢喝掉,放下酒杯,又说:“谁也靠不住。除了爹妈和孩子。平时我觉得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挺不容易的。现在看来,倒也简单。”

李春秋一直说着,半天听不见丁战国的回答。他转头一看,原来丁战国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

“哎,老丁?丁战国?”李春秋轻轻喊了两声,丁战国毫无反应。

李春秋似乎清醒了很多,他轻轻地站起来,走到一排柜子前,又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丁战国,慢慢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丁战国忽然在背后说道。

李春秋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瓶没有开封的酒,稍微有些含糊地说:“好酒自己藏着,怎么这么抠啊?”

话还没落地,李春秋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板上,干呕起来。

丁战国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说:“醉了也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窗外,一轮明月渐渐升高。这次丁战国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歪在沙发上,呼噜打得很响。李春秋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掩藏不住忧伤——纵使有麻醉自己的理由,他也不能喝醉。这份令人窒息的职业,让如今的他显得更加可悲。

同一片月光下,姚兰也失眠了。她合衣躺在孩子身边,呆呆地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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