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逃跑青年的电影梦想的故事,一个北漂女孩的电影梦
王小帅预见过有一天金光大道拔地而起,所有车在上面呼啸狂奔,却也早早看见自己仍在桥上晃悠。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他的路。人生一晃30年。当初跳上出租车仓皇逃离福建的年轻人,那个扒着火车去保定淘胶片的年轻人,最终找到了一条出路,也找到了自己。
文|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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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靠什么赚钱?——这个问题已经困扰王小帅20多年。
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之一,从拍电影那天起,他就一直在东借西凑地找钱。很多时候朋友们觉得他不容易,这个出点儿钱,那个出点儿力,一起帮助他完成电影梦,谁也没指望能靠他的电影发财。
拍电影这些年,王小帅几乎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甚至更早以前,缝儿都没有,只能在地下待着。都说第六代导演生不逢时——一出道就成为“禁片”代名词,被第五代的光芒和新生代的崛起左右夹击,长年生活在地下,浮出地表后又要面对残酷的商业规则,成为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群体”。
近几年电影市场不得了,动辄十几亿甚至几十亿的票房对王小帅造成不小的冲击,但他心里明白,市场再红火,也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这块阵地——还能拍电影,就已经知足了。
01
王小帅出生于上海,父亲是文艺工作者,在上海戏剧学院任教,母亲是精密仪器厂的技术人员。他生于1966年,正值“三线建设”核心时间段,两个多月大时就跟随父母从上海迁至贵州,住进贵阳周边三线厂家属区,出门一望,周围都是山。
在王小帅的少年时代,工厂给职工和家属们提供的唯一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那时条件差,当地没有礼堂,两座山中间有片空地,连接生活区和工厂,空地上支俩杆,绳子一搭,幕布一挂,就是电影院。每个礼拜天放映露天电影,年复一年,风雨无阻。
位置得自己占。想坐前排的人礼拜天上午就得过去,家里有几口人,就用石头垒出够几个人坐的区域,中间堆一个名字,别人一看便知这是谁的位置。晚饭过后,各家各户拎着板凳来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家一家码好,不平的地方拿石头垫一垫。
有时遇到大风天,师傅往横杆上甩绳子挂不上,小孩会爬到杆上帮忙挂绳子。下雨天,人人撑着伞,前排伞要举高一点,后排举低一点,大家透过错落的缝隙看银幕,从高处望下去,像是空地上生出一堆蘑菇,高高低低,起起伏伏。
由于看电影是厂里的“专属福利”,这片空地便归工厂所有,当地老百姓不敢进来跟职工抢位置,只能凑到山上看,沿着山坡坐一排,抬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观众。
许多电影反复放:《侦察兵》《渡江侦察记》《宁死不屈》……至少放过两三遍。但还是要去,看电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小孩遇到自己看过的电影往往坐不住,开始绕着场子玩,有时跑到幕布背后,听到熟悉的台词跟着说两句,《列宁在1918》里那句“面包会有的”几乎是人人都会的口头语。
1979年,山里终于建起一座礼堂,像一个巨无霸矗立在空场河边。但那一年,王小帅已随父母搬到武汉,还没来得及在礼堂里看场电影,他们家是厂区最早离开贵阳的一批人之一。后来他问儿时伙伴:“大礼堂盖起来后你们去看过电影吗?”那些人告诉他,大礼堂主要用来搞汇报演出,偶尔才会放一场电影——“真奇怪,好像过去每个礼拜天的露天放映是为你放的,你走之后,电影也不放了。”
到武汉后,王小帅在父亲的要求下学习绘画,并考上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后来又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从“看电影的人”变成“拍电影的人”。他的影片始终贯穿着异乡的漂泊感,那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仿佛从一开始就不自觉地根植在他的电影里。
2005年至2014年,王小帅在十年期间拍摄了“三线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青红》在戛纳电影节得奖后,被遗忘的“三线”重回大众视野。《我11》被视为王小帅的自传,他用电影讲述自己记忆中残存的童年往事,让更多人看到在浪潮里漂浮却满身灰尘的一代人。
王小帅曾经见过父辈眼底那层灰色,他的电影中也处处透着这种灰色。“三线三部曲”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反思。但当他再次接触到“三线”群体时,却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想要被记录,甚至认为这是在贩卖他们的“伤痛”。有些人早已接受命运的安排,把青春献给一个地方,扎下去就是一辈子,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和无奈,都与他们无关。
这是王小帅做不到的——过去几十年里,他始终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将自己从一片土地上连根拔起,不断逃离。逃到最后,已不知故乡在哪里。
02
在电影学院读书期间,王小帅对未来充满美好想象,设想自己一毕业就能进入电影制片厂开始拍片,走上张艺谋、陈凯歌、吴子牛这些导演的路,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毕业证,仿佛拿到毕业证就拿到了梦想通行证。
1989年,王小帅以学分第一的成绩从电影学院毕业。出了校门才发现,这条路没有那么好走。他原本被分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结果因为各种变动最后没去成。老师问他愿不愿意留校教书,他担心会和拍电影时间冲突,没答应。
后来福建电影制片厂向他抛出橄榄枝,说你可以来这边拍电影,王小帅脑袋一热,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张硬卧,带着剧本和同学坐上绿皮火车一路向南。那是1991年,火车开了两天两夜,从山洞里钻出来,窗外已不再是王小帅所熟悉的世界。
他吓坏了——知道远,没想到这么远。心里越想越害怕,不知道这辆车最终会开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梦想中的广阔天地。一种强烈的感觉瞬间上涌——不能去那儿,去那儿就彻底被世界抛弃了。想到这儿,王小帅崩溃了,半路跟同学说:“不行,我要下车。”同学劝他冷静:“真想下去也得等到站以后,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在同学眼里,王小帅总有一种危机感,内心极不安定,随时准备逃跑。来到福影厂两年,他没有给自己置办任何有可能会让生活舒适一点的物件,房间里能坐的地方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和一张硬邦邦的长条凳,有人劝他弄张沙发,他坚决不买——沙发太软,生怕自己一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女朋友,坚决不找,不能给自己增加任何一点念想,生怕从此扎根了,认命了,接受现实了。
他在墙上写诗,宣泄无处安放的愁绪。墙上还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镇静。每次抽完烟,他故意剩下一两根,把烟盒钉在墙上,东钉一下,西钉一下,哪天没烟了,就在里面找一根。他几乎夜夜和同事一起喝酒,楼道里坐一排,喝到天蒙蒙亮再回屋睡觉。每个月领完工资,他会先拿出几块钱塞进枕头里,再去买两条烟,一瓶金奖白兰地,剩下的钱拿去买饭票。中午在食堂打一份饭,扒拉两口,剩一半留到晚上下酒。
这里的饭菜不放盐,他始终吃不惯。这里的人讲话像外语,他一句也听不懂。这片陌生之地,王小帅孑然一身只为电影而来,却迟迟没有等到拍片机会,当初带的五个剧本,一个都没用上。1992年初,厂里开座谈会,厂长说拍电影可以,但厂里每年只有一个指标,大学生得先锻练五年才能拍片。王小帅听完用15分钟做出一个决定:离开这里。
他回到宿舍,乳黄色短夹克牛仔衫往床上一扔,从枕头里拿出积攒的二百块钱放进一个小包——这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全部积蓄。他扫视一周——长条板凳,公园里捡的,上面放着一个脸盆,一只搪瓷缸,一支牙刷,一管牙膏,凳子上搭拉着一条毛巾,还有一台电视机,扭开只有两个台——实在没什么好拿的。墙上的烟不找了,没时间。临走前,他习惯性地抖了抖床上的被子,用一条床单蒙在上面——这是他对这间屋子最后的告别。
王小帅放下蚊帐,走出房间,夹克也没拿,直接锁上门,把钥匙偷偷交给一个同事保管,然后走出电影厂大门一路狂奔,生怕背后有人叫住自己。他跑到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赶紧去机场——不管了,疯了,什么户口、档案,统统不要了,多停留一刻,他都怕自己会犹豫,会回心转意。
仿佛从来福建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不置办任何家具,不谈女朋友,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念想,不断往枕头里塞钱——过往种种似乎都是在为这一刻的逃离做铺垫。
03
王小帅跑回北京,开始“北漂”生涯。那时候一无所有,吃饭都得算计。他和一个混在北京的同学每到饭点儿,就开始商量去哪儿吃最划算。一摸口袋,还剩三块钱,如果能吃上两碗面,就是胜利。
有天吃饭路上,迎面过来一个人,号称北影厂几大“公子”之一。对方问:“去哪儿?”俩人答:“吃饭。”对方说:“走,到我那儿去。”二话不说,拉着俩人就往北影厂楼上走。一进门,俩人傻眼了,屋里啥也没有。只见“公子”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冷馒头,一碟冷咸菜,往桌子上一摆——吃吧。王小帅心里嘀咕:“这不如去吃面。”但又感谢对方,让他省下一顿饭钱。
王小帅毕业那年,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崔建刚刚录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成为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偶像。上学期间,他们天天被法国新浪潮洗礼,对好莱坞不屑一顾。毕业后,耳边时常环绕着迪斯科与摇滚乐,叛逆长进骨子里。师出名门却剑走偏锋——“野路子”似乎成为他们这一代导演的共同标签。
彼时中国电影厂改制,拍电影都是独立制片。王小帅没钱,天天晃荡。没地方住,夜夜“打游击”——有时住在朋友家,有时住在朋友的剧组,这儿蹭一晚,那儿蹭一晚。他心里知道,日子再这么混下去,电影永远拍不出来。当时王小帅心里已经有了一部电影的雏形,主演是现成的——画家刘小东和他的太太喻红。剧本也有了大概框架——就拍一对画家情侣的日常生活。
刘小东和喻红是王小帅在中央美院附中的同学,他们同一年毕业,走向社会,不过短短几年,生活天差地别。王小帅灰头土脸四处找钱拍电影时,刘小东已经卖掉自己的第一批画——好几万美元,在90年代初。喻红有天过生日,在王府井大街上走着,刘小东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停在路边,跟她说,这是生日礼物——这个画面对王小帅来说更像电影,不像生活。
有一天刘小东对王小帅说:“你再不开始干活,就要被这个时代给落下了,被我们给落下了。”王小帅大受激励——不能再拖了,拍!于是叫来几个好朋友,挨个聊,说我要拍电影。
那时电影厂里拍一部戏,基本投资要七八十万。朋友们一听王小帅要拍电影,问他——“八十万有了?”“没有”。“那有多少”“一分没有。”“那要怎么拍?”王小帅也不知道,但总得先干起来。
摄影机,北影厂仓库里翻来的,别人不用的淘汰机器,声音响得像拖拉机一样。
胶片,扒着拉煤的火车去河北保定买的,国产乐凯,便宜,质量不好没关系,有影就行。
钱,问朋友借的,前前后后凑了七八万。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摄影机一响,胶片一转,电影开机了。
拍摄过程中,有人质疑他一个电影学院毕业的“正规军”,怎么还打上“游击”了?八九个人的摄制组,拿着过期胶片,拍个刘小东,这叫电影吗?王小帅管不了那么多——“我做不了正规军了,能搂一条是一条。”“你管我拍了什么,这是我的事儿,我认为这就是电影。”
他还拉来同学娄烨客串,最终完成了人生第一部电影的拍摄。这部电影叫《冬春的日子》,后来在国际电影节上获了大奖,还被英国BBC评为电影诞生以来的100部佳片之一,“王小帅”成为中国电影史上一个不可被忽视的名字。
现在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处女作,王小帅觉得电影是“笨拙粗糙”的,但这正是它的可贵之处,至少它敢于展现极度地不安和灰色,这是那个时代留在他们那群年轻人身上的烙印。
04
过去这些年,王小帅拍了不少独立电影,也在国内外电影节上拿过一些奖。2003年,他凭借《青红》结束地下生涯,可投身市场后票房成绩却不如人意。
王小帅清楚自己的方向是什么,他并不期待自己的电影能有多好的市场回馈,但始终没有放弃争取“市场”,希望至少留个缝隙,给中国电影的另外一种类型。“我没想我的电影也能够进入大众视野,我只是一直在争取和发出声音,给我们留一个小空间,不要把所有空间都占满。”
期间也有人拿着投资找王小帅拍商业片,拍电视剧,但他从未被吸引。王小帅觉得自己的性格和做事方式,走不通商业化这条路。“我对商业化的操作不是不屑,而是敬畏,我怕我承担不起。”2016年,王小帅与妻子刘璇成立冬春影业,想要帮助更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实现他们的电影梦,也曾尝试过帮助一些人走向市场,但都没有推进下去。
拍电影这些年,王小帅获得了一些成绩,有超出预期的部分,也有不满足的部分。在真假虚实的声音里一直晃荡到今天,发现路越走越难。他用“偷”来形容自己拍电影的心态——“完全不从市场回报来考虑,只考虑你想不想拍这个戏,能‘偷’一部是一部,差不多把每一部戏当做最后一部在拍。”
前段时间,他在甘肃白银拍完最新一部电影《沃土》,讲述祖孙三代家庭生活的变迁。这是王小帅“家园三部曲”的第二部,上一部《地久天长》在柏林擒获两座银熊奖杯。拍第一部电影时,王小帅怀疑过自己是否有导演才华,现在他越来越自信,尤其是在拍完《地久天长》和《沃土》后,发现自己可以掌控一部结构相对庞大复杂的电影——放在以前,这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对于外界的评论,王小帅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地久天长》上映时,有一些人认为结尾的大团圆是为了迎合,为了讨好,为了过审等等,其实都不是。王小帅在剪辑过程也预想过其他版本的结尾,但最后还是选择这一版——“跟审查没关系,这就是我对生活的理解。我活到这个岁数,亲眼看到了生活的无常,命运的无常。二十多岁时我看不到,三十多岁时我看不到,甚至四十多岁时我也看不到,只有到五十六十,你才看到了无常。因此我决定把这个结尾延续下去,因为生活还在继续。”
在王小帅看来,所谓团圆,也只是另外一种开始,可能是幸福,也可能是烦恼。有人觉得大团圆不高级,不犀利,但这就是生活,除了死亡,所有结局都是暂时的,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岁月流逝,生活继续,一切如常,一切无常。
在老同学眼里,王小帅的电影中故事不是主角,他更注意情绪和氛围,故事只是载体,他在借电影宣泄自己对于那个时代的情感。老同事说王小帅个人,有理想,很深情,激情澎湃。“他从毕业后就一直坚持走这条路,能够走到今天不容易。”
有一天,王小帅打开电视傻眼了——那么多国产片,那么多导演,那么多演员,自己一个都不认识,感觉自己跟这行毫无关系。他年轻时,似乎只有“名正”才能“言顺”,要先有“导演”头衔,才有可能干导演的事。现在不需要了,有人愿意给你投钱,人人都是导演。
到青年影展做主席,看到有才华的年轻人蓬勃崛起,他觉得真好,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创作环境更自由,设备更丰富,是真正的“野蛮生长”,不像他年轻时那会儿,被迫野蛮生长,必须得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2003年,王小帅和贾樟柯、娄烨一起去北京电影学院和广电部门开会,彼时中国电影正在启动全面产业化改革,资本市场向电影领域敞开怀抱,他们的电影也被解禁了。仨人特高兴,开完会又专门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了几杯,聊了聊中国电影的未来,说等将来市场做起来,几十亿票房应该都不成问题。但仨人都明白,那个未来再好,也不是他们的。
如果有可能,王小帅希望自己八十岁还在拍电影。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王小帅预见过有一天金光大道拔地而起,所有车在上面呼啸狂奔,却也早早看见自己仍在桥上晃悠。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他的路。
鲁豫说,时代不同,每个人接近艺术的道路也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大家最终都是为了一个电影梦。王小帅说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一点一点接近电影。“年轻时你在寻找自己,如果能一直做下去,你会在不同时间段落上越来越准确地发现自己,最终找到自己。”
人生一晃30年。
当初跳上出租车仓皇逃离福建的年轻人,那个扒着火车去保定淘胶片的年轻人,最终找到了一条出路,也找到了自己。
多年以后,他的朋友贾樟柯在书里写道:“我常想象,今天已经发福的王小帅,那时候一定青春年少,身手矫健。河北大地繁忙交错,呼啸而过的无数列车上,原来还搭乘过一个青年的电影梦。但,这何尝不是一个自由梦。”
采访素材参考|《鲁豫有约一日行》王小帅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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