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名场面西门庆初调林太太揭开了没落豪门贵妇的真面目
《金瓶梅》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上一段故事说到,文嫂为西门庆和林太太勾通了关系,为二人定下了私会的时间与方式,西门庆养精蓄锐等待这个日子到来。这里接着描写:西门庆顺利地打入招宣府,实施他一箭双雕的计划,既获取情场上的新猎物,又打击报复敢于夺其所爱的对手,扩大自己的权势。以西门庆与林太太的第一次幽会为起点,这场以新兴的市侩土豪为一方,以没落的旧家世阀为另一方的较量,正按着前者所向披靡、后者望风而倒的必然趋势发展。
从原著一大段极尽铺张描写之能事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西门庆与林太太的私会,本来是寄生阶层中一对男女的丑恶结合,可是作者却故意使用了一般只适宜于写光明美好事物的富丽堂皇色彩和温文儒雅之笔。这表面看来是矛盾的、不协调的,但仔细回味,却使人感到这正是作者出奇制胜的高妙之处。
作者的这种描写,自有不露筋骨的深刻愤世之意寓于言外。
首先我们试看,当西门庆进入正房,张目四顾之际,映入眼帘的那一派高雅豪贵、雄壮威武的景象是何等令人凝神敛气、心旌摇动。在灯烛荧煌之下,正面供着这一家的祖爷“太原节度汾阳郡王”王景崇那不可一世的影身图。其人“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须髯短些”。
这样一尊偶像,本是权势与地位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有着这样一个显贵祖宗的人家,按理是高不可攀,路人只能侧目以过的。可是,事有大谬不然者。祖宗如此英雄了得,儿孙却是不肖的豚犬,王三官母子居然败辱门庭,引狼入室。
开生药铺出身的市井恶棍西门庆居然能大摇大摆地闯入这个深宅大院,这件事本身就极富象征意义与讽刺意味。
不管作者是否自觉,这段西门庆进入招宣府的描写,形象化地表现了明代中后期新兴的市侩地主商人阶层急切地挤入上层社会的汹汹势头。这种挤入,是以已经衰落的旧家世阀的容忍、退让和被迫接纳为前提条件的。
作者对旧家世阀的不争气颇为愤恨,同时对市井暴发户又极为反感,所以多用不胜今昔之慨的铺写来暗寓强烈的褒贬之意。你看,映入西门庆眼帘的,除了显赫的“影身图”之外,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迎门朱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这是要人们明白:昔日威严壮观的节义堂,如今已沦为偷人养汉的风月堂。
林太太的行径,怕连郑爱月等明码标价的失足女都不如。郑爱月们迫于生计,虽被世人蔑视,其中却含有悲伤的泪水;而林太太却大不相同,她公开的身份是豪门贵妇,本质上却是个不贞的妇人。她有大户人家的门面作为掩护,沾花惹草为所欲为,是个十足的一个金装玉裹的社会渣滓,比失足女无耻得多了。
如此看来,这标明王招宣家旧日门庭之高的红匾和对联之类,如今都成了林太太的风月牌坊。读着“节义”、“节操”“松竹”、“斗山”这些辉煌的字眼,只会令人齿冷,鲜明地感觉到这个豪门贵族之家已经无可挽回地堕落与破败了。
作者正是利用对林太太与市侩暴发户幽会的丑恶行径的揭露,来展示当时上层贵族的堕落与无耻。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而只是就事论事地视之为一般的风化问题和情场角逐之戏,那就未免太浅显了。
当然,我们说林太太招引西门庆这件事反映出旧的封建贵族的败落和新兴市侩土豪的得意,是从总体象征意义上来讲的。这并不意味着,贵族妇女一方一定是纡尊降贵,屈从市侩土豪,而市侩土豪一方就一定是趾高气扬,去进行公开的抢夺和占有。
实际上,在西门庆与林太太来往的具体过程中,情况要复杂得多。
我们知道,在这部小说中,西门庆猎取妇女时总是占据着主导地位,他或以财诱,或以势迫,糟践清河县的众多女子,大多是以居高临下的征服者的姿态出现的。
唯独勾搭林太太这一次,他不敢造次撒野,而是小心翼翼,谦恭有礼。虽然事情是他首先起意的,但他始则精心策划,滴水不漏,继则谈吐文雅,起坐有法,竭力隐去自己的市侩粗俗本色,以免对方瞧他不起,坏了大事。他与这个新猎物之间看起来竟是一种平起平坐、势均力敌的关系。有时为了实现阴谋的需要,他还有意将自己压低一头,以满足林太太那贵族夫人的虚荣心和身份感。
实质上,在林太太和西门庆这场伤风败德的行为中,双方并不计较主从,而是互相利用,互为工具。西门庆拿林太太当粉头,林太太也拿西门庆当工具,彼此都不觉得吃亏。在这一回故事中,作者对于由这种特定关系所决定的二人幽欢的可笑场面,进行了细致生动的描述。我们且看:
西门庆进门,观看周围环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文嫂“请老太太出来拜见”,这是表示自己知礼识趣,对林太太充分“尊重”。
接着,写文嫂传话:叫他先吃过茶,“太太知道了”,过一会才能见面。这个将西门庆暂时挡在外面的细节,很符合林太太的心理特征。她这么做,动机有二:首先是拿捏一点身份,表明自己是贵族夫人,而对方是上门求见的;其次,她想偷偷在帘后观看一下来人是否中意,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观看审查的结果,是“满心欢喜”和“越发欢喜无尽”。这是因为,一则来人“身材凛凛”,且衣着华贵入时,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幽会对象的标准;二则经文嫂凑趣的补充,知道来人是个情场老手,定能符合她的胃口。
作者写到这里,忽用揶揄之笔进一步揭示林太太的丑恶;她明明内心已十分迫切地要与西门庆幽欢,口头却嗫嚅着向文嫂说自己“羞答答怎好出去”。寥寥数语,一个忸怩作态的假正经妇人形象已跃然纸上。
接下来,西门庆获准进屋里见面。作者细致描出豪门贵妇内室的华丽陈设:“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
这些文字,写尽房中“高贵”气派,显出此处与西门庆家市井气大不相同,也与西门庆所染指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的居所大不相同。作者对林太太的华贵衣着也进行了尽意的渲染。以上的描画与渲染使我们看到:在当时的上层权贵里,地位越高贵,越是糜烂;在上层人物高贵的外衣里面,隐藏的是空虚的心灵和腐臭的色相。
林太太在这样的环境里沾腥惹秽,正是象征着那些不可一世的贵族世家门第,不过是藏污纳垢的垃圾箱而已。
在这一段故事里,我们还应注意作者对一些有特定意义的细节的周密描写。比如对这次幽会全过程中开门关门的情况的仔细交待,便很见作者的匠心。
最先是西门庆黑暗中摸到招宣家后门,文嫂接应入内,“便把后门关了”。接着写西门庆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到达林太太五间正房,而傍边“一座便门闭着”,文嫂轻轻敲动门环,良久一个丫环来开了双扉,西门庆才得入内,进入后堂。在主、客双方于内室行礼坐定之后,“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然后,“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至此,后门、便门、仪门、角门处处都细心关闭,不但瞒过了外人,而且府中各色人等也无从知晓后堂之事。由这一连串开门关门的描绘,使人明白了当事人的老练精细和所行之事的肮脏丑恶见不得人。
关于西门庆与林太太酒后鬼混的一段铺陈描写,虽为故事发展之必然,但也流露了作者的庸俗趣味。我们要强调的是,整个这段故事的认识价值明显地大于它的审美价值。它的审美趣味并不高。然而它对当时上层豪门的腐朽糜烂以及富有者阶级内部的关系变化的揭露,却是真实而且淋漓尽致的。这一点,只要我们了解一下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发展较快,旧家世族市侩化和新兴市侩土豪封建化的背景,就会得到更深刻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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