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乎的故事「几个邪邪的小故事不硬核比较偏隐」
来源:天涯 · 莲蓬鬼话,
作者:红酥手贱 若有侵权烦请联系删除
1、
我是真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以什么为生。我尝试过很多工作,都是没干几天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我付出的时间和劳动力,与我期望得到的报酬一对比,总是让我马上有了难以抑制的、深深的自怜。
当然,我能干的工作很有限,基本都是些体力活儿。我没上过大学,也没上过高中。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家乡那个小村,到今年,已经整二十年没回去了。虽然我没怎么上过学,但是你要说我是个文盲,那我可不同意。我请了很多老师,教我学东西。基本上,我想学什么,就去请那个专业第二好的老师教我。不请第一好的,是因为他们往往砸不动——我当然是说拿人民币砸。
我学了很多东西,但还是找不到好工作,因为我没有学位证。我没有学位证是因为我没有身份证。不,也不对,我有很多身份证,现在钱包里、裤兜里、西服口袋里就装着三张,当然,长得都跟我很像。我可以叫刘伟、张伟,还能叫王伟。我可以是28岁,也可以是41岁。只要不干太离谱的事,也没人会质疑这些身份证的真伪。
可是,这些身份证只能在一些不那么正式的场合用,办银行卡,都要找小网点。上网一查,人们就会发现,我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失踪很久了。而我那张真正的身份证,在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我把它剪成三半,扔进了河里——如果你也想毁掉自己的身份证,记得要先竖着剪,兜脸一刀,再横着剪,对准姓名一刀,这样别人捡到就肯定用不了啦。
被扔掉的身份证上,当然也有一个伟字,因此,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叫我阿伟。常年给我供给身份证的那个老家伙,大家都叫他臭屁虫的,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非得要求单名一个“伟”字,就像我不理解臭屁虫到底是个什么物种一样。不过,我每次都付给他好几倍的价钱,以至于现在,名字叫“X伟”的身份证,拿货价都跟着水涨船高了。其实道理很简单,我用一张身份证,不会超过三个月,如果名字总是变来变去,恐怕连我自己都会记混。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名字记错了,那这个人的问题肯定小不了。
还有就是,我不过是想时时提醒自己,我到底是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其他人究竟是怎样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我常常想一些很傻的问题,比如,如果我从来没有暴露我的秘密,那今天的我,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那年我不过三岁,跨过我们家的门槛还需要手脚并用。我出去,是因为有个货郎进了村。拨浪鼓的声音早已吸引了一大堆孩子。以货郎为圆心,孩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手里拿着钢镚儿的喜笑颜开,两手空空的就像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寻找机会。撞一下,推两把,如果有掉在地上的,就赶紧捡起来放进嘴里。卖的是糖,各种糖。小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糖,品种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我买糖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钢镚儿,也不需要挤进去。我只要在心里默念,我想要那担子里的糖,一颗糖就会出现在我的衣兜里。不多不少,就一颗。不在胸前的围兜,就是在屁股后面那个裤兜里。
每次我在兜里摸到糖,就跑到灶屋,把糖纸皮剥掉,丢进火堆。第一次这样做,完全是无师自通。那么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了这样的事是不好的,是不能被人知道的。看着糖纸皮卷曲起来,然后被完全烧成灰烬,我才把在手心里攥了半天的糖塞进嘴里。那糖沾了我的汗液,初入口是咸的,待到唾液滋润了它,就变得非常甜。
秘密是我三婶发现的。货郎来的时候,总是饭点儿,因此灶屋里总是生着旺旺的火。可是那天中午,全村人都去吃村长儿子的喜酒了。货郎来得不是时候,他只有我这一个老主顾,还是从来不付钱的。
我的手摸到了裤兜里的糖,就翻过门槛,进了灶屋。锅灶都是冷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在灶屋站了好久,还是没抵过甜味的诱惑,把糖掏了出来。
刚剥掉糖纸,三婶迎面走了进来。我不知道她是回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回来的就是她。她和我妈是死对头。
糖这种东西,我们家是从来不给小孩子买的。吃饭的嘴太多,赚钱的人太少。彼时彼地,这颗糖是怎么到了我手里的,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我还保留着要把糖塞进嘴里的动作,就被她揪着领子拎到了街上。那货郎正在转悠,拨浪鼓的声音那么响。
三婶对他说:我们家出了个小贼,我拉他来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就让我跪下,我梗着脖子不跪。那时已经知道了,跪是不好的,不能跪。
货郎怔了一下,看清我手里的糖,就回头在他的担子里数。数完,他突然笑了:是我给他的。
三婶问:你为什么要给他糖?
货郎答: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啊!
三婶噎住了半晌,再问:你到底是卖糖的,还是拐子?
货郎气坏了:你不要胡说八道啊!我卖了五年糖了,拐走哪个孩子了?
三婶说:无缘无故,你给他糖干什么?
货郎说:你怎么给孩子当妈的?我给小孩子留面孔,你倒好,还乱咬我!好,是他偷的,让他来给我磕头吧!我受着!
三婶就使劲压着我,我被她按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啕号大哭起来——做贼被抓住,这种事在我的家乡是很严重的,要给失主磕三个头认错。
那个中午,在我的记忆里无比漫长。我没有去吃酒席,是什么原因,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刻,几乎整个村子里的活人,都集中在村里的戏台下面。而那个地方,离我们家仿佛有十万八千里远。
货郎把我从婶婶手中抢了出来,我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抱着我,粗糙的大手擦掉我的鼻涕眼泪。
我一直哭,哭到吃酒席的人们三三两两都回来了。我听见婶婶的声音,她在告诉每一个人,发生了什么。
货郎终于听出了问题,他问我:她不是你妈?
我摇了摇头。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货郎。他走的时候,偷偷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颗糖。那糖,=我攥到全部融化都没吃。
再后来,我就不爱吃糖了。
我顶着小偷的名号,长到了十五岁。
不,不是只担了个名声。我确实偷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三婶的东西,只是再也没有被发现过。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可以拿到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必须是能当做商品一样被交易的。这东西的单位,也只能是“一”。想拿钱,只能拿到一张纸币,不论金额,就一张——我觉得我今天混得这么惨,跟国家的货币政策有着很大关系,如果单张人民币的最大面值是一百万元,不,哪怕是一万元,我的生活都会大不相同。
小时候,我最常拿的,是三婶的内~裤,两三天就下手一次。她已经被这件事弄得要发疯了。隔三差五,她就在村里骂街,弄得人人都知道,有个变~态专门喜欢偷她的内~裤。我的三婶是个粗壮的农妇,每次她满嘴喷出生~殖~器的时候,人们就笑得很是暧昧——村里漂亮的姑娘挺多,有味道的小媳妇也不少,她们都没有丢过内~裤,很多人觉得这个贼简直是瞎了眼睛。每次我都把她的内~裤扔进李大叔家的猪圈里。他们家的猪,是三木头在喂的,他是个半傻子。可是我从没听他说过,在猪圈里找到过三婶的内~裤。也不知道,那么多年,那么多条内裤,究竟被他弄到哪里去了。
为了捉贼,三婶费尽心机。我只有一次差点被她捉住。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才能拿到手。那天,我在三婶的房门口站了很久,还是没感觉到我的兜里多了东西。我又绕到她的窗下。突然,我看见她的大红内~裤——那年正是她的本命年——高高地挂在房梁上,而三婶就坐在床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内~裤。我连忙赶紧让内裤这两个字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可还是晚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红~内裤消失了,而我硬生生地感觉到兜里多出了一大堆布头。
三婶尖叫一声,扑到窗前,看到了我。我吓得傻了,没想到她更害怕,她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有鬼!有鬼啊!
我没理她,转身跑了。内裤扔掉后,我还喘了半天气。过了半个钟头,再回到我们家的院子,就听见三叔打得三婶鬼哭狼嚎。说她把内裤挂在房梁上,大不敬祖先,才招了邪崇。
那以后,我就对这个恶作剧失去了兴趣。三婶逢人就说,是因为总有人偷她的内~裤,让她不得不经常买内~裤,她们家才攒不下钱来。不过,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人认真听她说话了,大家都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连三叔也这么认为,三婶越来越经常地鼻青脸肿。
初三毕业后,我看够了这一切——当然,更多地是因为没钱上高中——我就离开了家乡。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的块头儿越来越大,没怎么正经地锻炼过,就长出了一身蛮横的腱子肉。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觉得我这人肯定力大无穷。其实我不怎么能干体力活儿,因为我每次想要什么东西,到手之后,都有筋疲力尽的感觉。这感觉要持续到睡过一觉才能缓解。
我在码头扛过大包,卸过啤酒瓶,还给人看过场子,这些工作无一不让我受到了大量的嘲笑。每次面红耳赤地被辞工后,我就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
消沉的时候,我经常光顾的,是那些典当行。当然,我当掉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我自己的。三婶也许是个预言家,谁知道呢——我真的成了一个贼。因为我一天只能偷一件东西,所以我必须小心地选择。
首饰永远是我的最爱,小巧,根本不会有被发现的风险。我常常跟在一些幸福的情侣后面,想象着女人回到家里,发现新买的项链只剩了空盒子,会对男人说些什么,男人又会怎样回应。
我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因为我在一个城市停留不会超过三个月。我总是找那种肮脏破旧的小旅馆,因为它跟我的气质很是相配。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是泯然众人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才是安全的。我穿灰色、褐色的衣服,新衣服一定要放在洗衣机里面洗得发旧才上身。我找手艺最差的发型师剪头发,我带着平光的黑框眼镜,对了,我所有的外套和帽子,都是可以两面穿戴的。
我从来没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贼我倒是遇到不少,手法高超的、拙劣的;独行侠和团队合作的;狠厉的,认怂的。我从不跟他们搭话,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同行。我常常在公交车上、火车站和电影院门口遇到他们。而这些地方,我是从来不会去下手的。因为我晕车,并且,我喜欢看电影。
我喜欢旁观别人的生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我喜欢一切电影,喜欢开场时关灯的瞬间,也喜欢散场时开灯的瞬间。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暂停,然后又继续。
我当然也爱过一个姑娘。只有一个,她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爱情。在荷尔蒙的驱使下,我当然和很多姑娘厮混过,可是一个人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爱情是一只雏鸡,我用双手捧着交给了她,而她,想看看它会不会游泳,于是,它被淹死了。
那个残忍的姑娘,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是真的忘了,她的名字很难记,也很难写,当时记下来我也是下了功夫的。我唯一的记忆是她的脖子,细长,弧度优美,质感像瓷器一样。为了让她高兴,我答应她,让这脖子上面每天都出现一条新的项链。算起来,如果我送她的所有项链,都挂在那细细的脖子上,我想它早已被折断了。
可惜她想要的不止是项链。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又是漂亮姑娘里面顶漂亮的那一种。她想要的就比一般姑娘多了很多。她以为我是个很有头有脸的人,我的落拓,只是另一种白龙鱼服。她以为我能帮她爬到很高的地方。而我以为她的笑容那么甜,是因为爱情。你看,误会太深了。
所以后来,我们就闹得很不愉快。我的爱情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那以后,我的生活就简单多了。
离开我的爱情和记载它的那个城市后,我发誓,不再偷东西,也不再花偷来的钱。之后,我就当了几个月的流浪汉。我发现流浪汉才是一种最适合我的职业。那是夏天,流浪汉最喜欢的季节。你知道,公园的躺椅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会是一张多么抢手的床吗?你知道,哪些地方的垃圾堆里,出产食物的比率最高吗?你知道,把报纸塞在衣服里,就能把单衣变成棉袄吗?在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流浪汉方面,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专家。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生了虱子。这东西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它让我发痒,让我抓狂,最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我破了誓言,又一次花了偷来的钱。
我泡在大池里,眼睁睁看着池水变得浑浊,悠哉的人们四散奔逃。
我穿着洗浴城的袍子去买新衣服,销售小姐把我当成了神经病。我太熟悉她的眼神,村里人就是这么看三婶的。于是,我买好衣服后,顺走了她的内衣。我在背后听到她的尖叫,我开心极了。
我去吃炸酱面,连吃三碗,每一碗都放了三倍浇头。
我睡在酒店洁白的大床上,那种柔软让我一下子闪了腰。
但我还是觉得,快乐极了。
我跑去按摩我的腰,一个老得感觉下一分钟就要死掉的老头,颤颤抖抖地要把手往我身上放。我慌忙拦住他,说:我要的是VIP服务,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你这样的人,不可问我的来历。
我气坏了,跳下床要投诉他。他在我身后说:我可没什么东西给你偷!
我猛地站住,半天没敢回头。
他在后面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到他还等在那里。他说:你还要不要按摩了?
我躺上去,他的手真重,我呲牙咧嘴。
他说:我还以为世上已经没了你这样的人。
我没答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我问:奇怪什么?
他说:唉,我已经说了太多。
我再问,他就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果真就睡着了。
梦里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两三岁,我跟一群孩子,围着那货郎。我手里照例是没有钢镚儿的。我开始想糖,可想了半天,再摸浑身的兜,都是空的。我急得快尿出来了,使劲地想。突然,我看见地上掉了一颗糖!我连忙去捡,可是无数双手早已抢在我的前面。
我怔怔站在那里,突然感觉后腰好疼,就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下一秒,我就醒了过来。那老头早不见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按摩师傅,肩上搭着白毛巾正走进来,他满脸堆笑地陪着不是:实在对不起,让老板久等了!
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腰上揉搓,不知怎地,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按摩师傅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t恤口袋里别着一支笔。他刚关上门,我就开始默想“一支黑色的笔”。念了好久,我还是没有在全身的口袋里发现任何一支笔。
我不信,跑到前台,看到一只玻璃碗里放着一堆口香糖。我离得只有不到一米远,默想“口香糖”,过了好久,我揣在裤兜里的双手,都没有感觉到口香糖的出现。
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不付钱买东西的能力。
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我是一个初中毕业的,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我有很多张银行卡,上面的钱,省着用大概还够我二三百年的花销。
可是,我还是非常恐慌。
我想找到那个奇怪的老头,但整个中医馆都异口同声地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又想找到一个三十年前的货郎,结果发现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我跑了很多寻人公司,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
终于,我想要回家乡一趟。
我的妈妈,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打过电话给她。因为她和她的乡音,承载了太多我想永远忘记的事。
我跑到银行去取钱,可是卡被吞了。我沮丧地想起,这张卡对应的身份证,早已被我剪掉。不过没关系,上面不过几万块而已。
我又拿出一张卡,换了机器,输入密码——余额是零。
我一张张试,试了又试——除了被吞掉的那张,其他的余额都是零。
我找来了保安,他说会帮我看着机器,让我赶紧去取身份证。
我跑远了,掏尽每一个兜。我还有三百五十块钱。
花了二百多的车费,我回到了小村。
一到村口,就遇到了送葬的队伍。我惊异地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在里面。我拦住一个叫不出名但很面熟的人,问:这是谁的葬礼?
那人说:是小伟啊,你个贼娃儿!你可有日子没回来了吧?这是你三婶的葬礼!
大家都看到了我,跟我打着招呼。我妈见到我,哭得要断气儿: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又哭道:也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老是偷你三婶的裤头儿,害得她得了神经病!要不,她也不会误吃了拌种子的药……
我惊异于妈妈那语气里的情真意切。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提起三婶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的。
棺材入土了,我远远地看着。突然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那种离我而去的力量好像又回来了。心念一动,环视四周,看到了站在我身旁、刚才那个给我打招呼的人,胸前戴着一朵纸做的白花。我想:白花——可是白花没有消失,我的裤兜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旁边一个漂亮的姑娘惊叫了一声。
我这裤兜鼓出的程度似乎有些太大了。我赶紧跑到厕所里,把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一条漂亮的蕾~丝~内~裤。与此同时,我听到隔壁的女厕所里,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飘远:奇怪了,内~裤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我赶紧跑出去,正看到那个漂亮姑娘的背影。
从那天起,不管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出现在我裤兜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女~式~内~裤,还带着那种刚刚穿过的、温热的体~味~儿。
——所以,小店卖的原~味~内~裤,都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不是什么擦了狗尿的劣质产品,请放心购买。
2、
主持人正在宣布,我得了冠军。不止冠军,还有最佳微笑小姐、完美身材小姐、最具魅力小姐……这是没什么悬念的事,看看那个亚军,不化妆估计她自己都不敢出门,更不用提那个季军,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才让所有评委都瞎了眼睛。台上剩下的那些妖魔鬼怪,我连看她们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了。
一堆奖杯递到我手里,真够沉的。上届的冠军正把桂冠戴在我头上。她下手真重啊,我的眼角都被她扯到太阳穴去了,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保持微笑。嗯,肌肉都有点儿抽筋了。这么近的距离看她,皮肤又油又浮粉,眼角细密的皱纹笑起来那么明显。据说她也不过比我大三岁,唉,女人老得真是快啊!
亚军过来拥抱我了,这么浓的香水味,难道是在掩饰什么?啊,那个丑八怪季军也来了——等等,她要干什么?
季军冲着我冲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得倒退好几步,失去了重心。我伸手去抓,只抓到空荡荡的舞台背景布。那么大一块布,被我拉了下来,我跟那些又脏又重的布一起掉到舞台后面去了。
坠落的过程大概也就不到一秒。头部最先接触地面,我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嘭”!然后是一声闷闷的“噗”,我的身体也落了地。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种时候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以应付肯定会接踵而至的闪光灯,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只蛋里,周围都是白白软软的东西——难道我已经投胎转世了?上辈子我可是个大美女,怎么会投胎成卵生动物呢?我可没干什么缺德事儿啊!
突然,一阵尖锐的警报响了起来,紧接着,一群人冲了过来。是医生,个个都穿着白大褂。这样看来,我还活着?
为首的那个大胖子大夫,把手轻放在“蛋壳”上面,只听“滴滴滴”三声,蛋壳的上半部分就折叠起来了。
他问我: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我仔细想了想:我叫……我叫……赵……赵玉凤。
他看了看手中的本子,突然欢呼一声:奇迹啊!终于有个没失忆的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群人都欢呼起来,还互相击掌,就差拥抱了——等等,有什么似乎不太对劲——这些大夫是不是都有点儿太胖了?不是说医生是最注重健康的人吗?看他们的体重,起码都在两百斤以上。
为首那个大夫又问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我看了看窗外,太阳正在落下,一片火红的晚霞。我试探着问:六七点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为首的再问: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赵玉凤,现在是2327年,你已经沉睡了整整三百年了!
——等等,这肯定是什么整人节目!前几天我还看到一个人整蛊他的酒鬼朋友,说他醉了好几十年,还找人来扮演他已经长大的孩子,摄像机就在偷偷地拍下他彻底崩溃后失态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连忙调整自己的表情,想让镜头里的自己看起来状态更好一些——别看我只有十八岁,我可是从八岁就开始登台了!肯定是我获奖后,电视台想出来的宣传手段。等等——获奖,我好像是被季军给推下了舞台,我受伤了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我一声尖叫,坐了起来。大胖子们被我吓得集体后退好几步。还好,我看见了自己的双腿,齐全完整,还是那么纤细、那么修长。左脚、右脚,所有的脚趾头都能动!我长吁一口气,迈开腿就准备下床。突然,一阵头重脚轻,我又跌回了那个“蛋”里。
为首的连忙扶住我,他说:你躺了太久,得慢慢活动,太久不动,肌肉还是很脆弱的,千万不要猛地用力。
我看着他,演得真像。好吧,我就配合你们一把!
胖子们又围了过来,他们说,我在受伤后变成了植物人,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后来,“蛹”发明了,我的母亲幸运地为我争取到了首批试用资格,我就被冷冻在“蛹”里面了,直到现在。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是昏过去了一夜,对吧?
为首的说:很不幸,你确实已经睡了三百年。
我环视四周:我妈妈呢?她怎么还没来?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为首的说道:很不幸,你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
我瞪大了眼睛。难道他们不是在整蛊我?没有人拿别人父母开玩笑的。我缓缓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是被一种无法形容是固体还是液体的东西包围着。不管我怎么变换姿势,那东西都牢牢地保护这我,但又不会让我有一点被束缚的感觉——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2017年的科技水平。
我一阵心悸——难道,我真的睡了几百年?
两天后,我终于确定,他们说的是真的。据说当年是一位叫刘洽的科学家,研究出的这种“蛹”。首批受试的有一百个植物人,而我就是其中的幸运儿之一。可是后来,这位刘科学家改变了研究方向,这项研究一直没有再深入进行,只是“蛹”被保留了下来。刘洽临终时,曾说过,三百年后,“蛹”对生命体的修复就会完成。最近,果然已经有不少植物人苏醒了,可是,他们统统失去了记忆。而我,是唯一一个还拥有被修复前记忆的人。
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他们的话,因为我已经能在医院里扶着墙到处走走了。我见到的人,除了那几个失忆了的幸运儿,无一例外地都是大胖子。
我的主治大夫,也就是之前那个大胖子,他叫于大海。他对我解释自己的名字,他说:鱼能长多大,取决于它生活的水域。所以,我希望生活在大海里,我希望自己能再重上几公斤。
我问:为什么呢?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老婆跟我分居了,因为我太瘦了,她觉得丢人!
我看着他t恤下面那打了三层褶子的肚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时代,胖子比瘦子更受欢迎。我不明白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食物很充足,社会稳定,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以我勉强及格的文化课水平——毕竟我是个艺术生——我记得只有唐朝是以胖为美的,杨贵妃就是个大胖子。那时候是因为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很苦,大家都很瘦。那时候胖的人当然说明他或者她的生活环境优越。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对吧?所以大家都想找个胖老婆,跟现在找个款婆没什么区别。
于大夫让我运动下肌肉,我就跑到健身房去。这个所谓的健身房,跟我之前天天在里面挥汗如雨的那种,可一点都不一样。里面只有一张张床,躺上去,固定好四肢,床就会动起来,帮助你运动。完全是一种被动的运动。于大夫说,能量很珍贵,长到身上的每一克脂肪,都不能让它再流失!
我对着更衣间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具躺了十年但依然完美的身体,高耸的、纤细的、圆润的,都是三百年前那个时代完美身材的教科书。按年龄算,我已经28岁了,可是,我的状态好极了,我感觉自己充满了活力。
但是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我不止一次听到胖妞们窃窃私语:
——天哪,她就像个骷髅!
——就是的,骨头的轮廓都能看出来!
——还有还有啊,腰那么细,丑死了!
我想跟她们理论理论,可是这些胖妞,每个人都有我的两倍体重,有些甚至达到了我三倍的体重,跟她们正面冲突,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看看她们崇拜的那些明星,一个个都肥得流油,还在那里搔首弄姿!我一阵恶心。
于大夫说,上面已经下了命令,说我有珍贵的科研价值,给他拨了款,还给他拨了个专家小组,专门用来为我调养身体。
刚听到这个消息,我挺高兴的。可是我听了他们的调养计划,吓了个半死——他们要在三个月内,让我的体重翻倍。于大夫说:不然就来不及了,冬天要来了。
他们让我每天一定要吃六顿饭,睡满十个小时。再看看他们让我吃的东西:蛋糕、点心、肥肉,还有被当做主食的“刘氏棒”。最后这个东西,据说就是那个救了我性命的、半路转行的刘科学家发明的。
不过,这种事难不倒我。他们盯着我吃下去之后就走了,我马上跑到洗手间,扣着喉咙吐了出来。一连三个月都是这样。他们奇怪极了,为什么我这么吃都胖不起来?最后只能归咎于“蛹”的设计缺陷。
催吐,我早不是个新手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三百多年前,也曾胖到两百斤。我在八岁登台的时候,还是个漂亮的小胖妞。可是等我到了十岁,就比我现在还要重几十斤了。体重问题一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才彻底解决。
那个时代的审美,和今天是截然不同的。女孩子体重过了三位数,就没有什么出路了。为了减肥,我尝试过太多。挨饿,饿到晕倒;跑步、跑到脱力;吃药,拉到脱水。我甚至尝试过抽脂手术,不过这些只要一停下来,我的体重就开始报复性的反弹。最后,我发现还是催吐最方便。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吃东西,但我完全可以控制自己怎么吐出来。终于,我拥有了完美身材。虽然我一年才来两三次月经,大夫告诫我说,我可能会永远失去生育能力,但是,为了美,一切都值得。
那天早上,于大夫来看我,神情凝重。他说:冬天来了,我们要“进去”了。你这体重离达标还差得太远,肯定不能“进去”,唉,你该怎么办呢?
我瞪大了眼睛,问他:什么叫“进去”?
他就领我去看,人们是怎么“进去”的。听他讲完,看着人们一个个进了一种跟我那个“蛹”差不多的蛋形物——“冬眠蛋”之后,我彻底傻了。
于大夫说,2027年以后,地球突然提前迎来了一个小冰川期,比科学家们预测得要早了几百年。这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还是伟大的刘科学家,火速发明了冬眠蛋,来帮助人们度过动辄零下七八十度的极端天气。于是,人类开始冬眠,这个习惯到今天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一开始,还有不少人死在了冬眠蛋里,后来人们发现,死的都是那些脂肪含量太低的人,身体的储备不足以应对整个冬眠期的能量需求。人们渐渐开始在冬眠期来临之前,拼命储存脂肪。慢慢地,整个社会就有了一种自发的脂肪崇拜。
我还在目瞪口呆中,于大夫就钻进了他办公室的冬眠蛋。我看着他合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我在外面使劲儿摇晃那个蛋,里面纹丝不动。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说,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三套备用空调系统,可是让我不要报太大希望,因为极端低温下,空调基本都会罢工。他还把医院的刘氏棒仓库的钥匙给了我。
冬天果然来了。我穿着最新科技面料的保暖衣,躲在最新科技的杯子里,可还是瑟瑟发抖。整个医院除了我没有一个活人了,不,应该说除了我没有一个醒着的人了。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温度计已经被冻住了,冻住的那个地方,显示的温度是零下五十八度,不过我相信,实际的数据绝对大于这个数值。我摔了那个有办公室主任风格的温度计,然后哆哆嗦嗦地跑到仓库去取刘氏棒,再回到我的病房。那段路,就像跋涉在北极的雪原,每次回来,我的脚趾头都要很久才能恢复知觉。
于大夫说过,刘氏棒的能量值相当高,每100g高达26857卡路里。的确,我吃一口基本一整天就都没有饿的感觉了。这东西的味道其实相当好,但我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每次吃到味道还不错的东西,就会有深深的罪恶感,这种纯生理的感觉,在三百年后还是如此根深蒂固。
十几天过去了,我快要被冻死了。我的脚趾头,已经变成了黑色,一点知觉也没有了。每天我拖着它们去取能量棒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总是走着走着就会摔倒。后来,我终于学聪明了,我用担架车给自己拉了满满一车能量棒,倒在病房的角落里。
我不想死,于大夫说过,小冰川期的极端气温,在这几年已经初现端倪。近十年都没有报道过醒着度过冬天的幸存者事件了。怎么才能不死?我是知道的。是带着我的完美身材死去,还是让自己变成大胖子,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我流着泪开始啃刘氏棒。那个晚上,我啃了十根,第二天早上,我的体重增加了五公斤。
十一天后,我的体重已经达到了进入冬眠蛋的最低要求。我终于也“进去”了。原来里面这么温暖,这么柔软,这么让人——昏昏欲睡。
醒来时,又是很多人围着我。于大夫还是站在最前面,他告诉我,冬天已经过去了,我因为晚“进去”了将近一个月,所以“苏醒”的时间,也相应地推迟了。
给我送饭的小护士,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然后怔住了。她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之前你真是太瘦了,眼睛大得可怕,脸上全是骨头。现在这样子多可爱啊!
我发现人们对我的态度都在变化。很多人都说,我快要化茧成蝶了。电视台来采访我,很多仰慕者送来鲜花。
深夜,我站在镜子前面,仔仔细细地欣赏着我的新身体。我已经渐渐开始接受这个时代的审美了,毕竟我才28岁,我的人生还很长。上次电视台来录制节目的导演,已经暗示过了,他们台里那个收视率最高的节目,还缺一个主持人,我要是再胖个几十斤,就完美了。
我偷偷地拿出了两根刘氏棒,啃了起来。
3、
车门正要关上,车身正要驶离站台。瞟了一眼后视镜,我猛地看见一个老头正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千分之一秒内,我决定停下来等等他。
这是个雪夜,我照例开着我的1路车,跑在十几年没变过的路线上。这趟已经是末班车,虽然车上车下一个人没有,我还是按照规定开门停车15秒。没办法,自从车里装了一堆摄像头,郑班长好像变成了千里眼,谁免了朋友的票,都会被扣掉奖金。
雪快停了,路更滑了。车身滑出去好几米才停下来。老头好不容易爬上来,站在那里掏着兜。掏了半天,他问我:你咋不走了?
我说:我得等你坐好啊,大爷。你看车里一地的泥,滑着呢!
老头说:我……我好像没带钱,我能明天给你吗?
我说:老年卡也没带吗?
老头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钢镚儿,递给他。
老头接了,看了我半天,缓缓把钢镚儿放进了投币箱。
这一耽误,我就得把时间从路上赶回来。不然,迟到一分钟,就要扣我一块钱。一个月说是3700块,东扣西扣,到手的从来没有超过3000。比如上个月,我真是倒霉到家了,有个大妈非得从前门下车,她倒是方便了,下一个人我就得被扣五块钱!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语气那么冲,更不该管她叫“老太太”。我觉得自己看人年纪还挺准的,她刷的也是老年卡,可我还是被她投诉了好几遍。真的是好几遍,她、她老公、她儿子,还有她邻居、她的老姐妹,轮番跑去找郑班长告状。说我伤害了他们敬爱的母亲、亲爱的老伴、可爱的朋友。郑班长被揉搓了半天,只能再找我泻火儿。真不想干了!唉,要不是蕾蕾马上要上大学了,一年小一万的学费摆在那儿,谁在这儿受这个窝囊气呢!
前面有辆小车,开得就好像大马路是他家的一样,三个车道横着走。我瞅准一个空挡,正要把它超过去,突然一阵音乐在耳边炸响。这是孩子她妈给我买的蓝牙耳机,方便她随时找我。当然,她没事儿是不会找我的,因为她一个月只有30分钟的免费通话时间。
我放弃了超车,在耳朵上摁了一下,然后咯地咳了一声。这是我跟孩子她妈约好的暗号,公交公司不让打电话,但是上有政策,下当然也有对策了。我们俩约好了,她说什么,我要是表示同意就咳一声,不同意就咳两声。
可是眼下她说的话,我不知道该咳几声了。她问:隔壁那个小吊眼娘们儿又打她婆婆了,老太太刚开始还哭,这会儿没声儿了,屋里叮叮咣咣的,怕是要出事儿,当家的,可怎么办呢?
等我回到家,隔壁那个老太太正靠在我们家沙发上小声哭着,房间里一股臭味儿。孩子她妈正拿着个创可贴,要往老太太脸上贴。我一阵纳闷儿——这老太太怎么又会走路了?蕾蕾就跑过来,说:爸爸我们报警吧,把隔壁那个坏阿姨抓起来。这么冷的天,她把奶奶扔出来了。
老太太慌忙抬起头,说:别、别,好孩子,千万别——我那媳妇是脾气大了些,可小军就指望她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唉,他们家变成这个样子,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公交公司的家属楼,当然住的都是司机。隔壁的吕军是我一个班组的同事。去年那起连环追尾案,被渣土车和混凝土车夹在中间的那辆1路车,就是他开的。说实话,他还活着就是个奇迹了,虽然从脖子以下就没了知觉,可是人毕竟还在。人在,每月三千多的工资就在——吕军是工伤,公司反正得养他一辈子了。
以前,他老婆在超市理货,一个月也有两千多,供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没什么问题。除了吕军的妈三年前瘫在了床上,是个小小的不和谐因素,小日子的其他方面还都不错。
可是现在,吕军和他妈,两个人都瘫在床上,他老婆只好把超市的工作辞了,一家四口,两个瘫在床上的药罐子,还要供个大学生,一个月三千多,怎么算,一分钱掰成三半,也都不够维持的。以前,他这老婆也没这么穷凶极恶,除了爱拿白眼看人,没什么别的毛病。
吕军的事,让整个班组都心有戚戚。但感触最深的,还是我。隔三差五,他那老婆就在半夜大吵大闹,训斥吕军又在被窝里拉屎,质问老太太为什么还不死。我老婆说:我要是把日子过到了这一步,我就买包药,大家一起喝了干净!听了老婆的话,我总是汗毛倒竖。
吕军的老婆终于把老太太拖回去了。我赶着说我来背,她客气道:再把你身上弄脏!说着,就拖起老太太的两只脚,我连忙抬起上半身,恶臭马上飘到我的鼻孔里。老太太瘫了三年了,整个人好像没了重量,完全是衣服包裹着骨头。这个老太太,没瘫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饭菜。包了饺子、炒了新鲜菜,总是给我们家送来一盘子。蕾蕾跟她的关系最好,老是跑去听她讲故事。
进了他们家,吕军躺在沙发上,盖着个毯子。他看到我,马上闭上了眼睛。我也有点尴尬。以前我们算是半个酒友,可还没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他,他闭上了眼睛,倒免了一番唏嘘。
第二天晚上,又是那个点儿,又到了昨天那个地方,昨天那老头居然早早等在那里。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枚硬币,说:还你的!然后咧嘴一笑。
可今天我笑不出来了,因为郑班长就站在我身后,正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说,我得罪的大妈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让公司把我开除了。她有个亲戚是电视台的,她说不开除我,这事儿就得上电视。
我说:我就叫了她一声“老太太”,哪儿侮辱她了?
郑班长说:现在啊,遇到穿得大红大绿的老婆子,你躲还来不及,你还呛她?还叫人家老太太”?
我说:她就是个老太太,你让我叫什么?
郑班长说:叫“姐姐”啊,你这么一叫,保管她百依百顺!
我一阵反胃。幸好还没吃晚饭,不然肯定要吐出来。
郑班长说:反正这老婆子今天把办公室彻底砸了,连头儿那个大鱼缸都砸掉了。钱会计初步统计了一下,损失得一万多。这个钱,你得出个大头儿——一万。我也就不让你一次性出了,每个月扣你一千吧。还有,公司研究过了,先给你放三个月的价,今天回去你把钥匙就交了吧。放假期间拿基本工资,等风头儿过了再说!
我一脚急刹,郑班长一个趔趄。我说:基本工资九百,照你这么算,我每月还得给公司交一百?
郑班长说:这个一百可以先不交,等你恢复正常工作了,再从工资里扣。
我死死咬着牙关,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万劫不复的话来。郑班长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知道的。
等郑班长下了车,我忍不住鼻子发酸,视线也模糊了。这时,老头儿突然起身,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手绢儿:擦擦吧,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我接过他的手绢儿。擦了眼泪,刚想擤鼻涕,又忍住了。
他说:你这人不错,我这儿倒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想不想干?
我问:什么活儿?
他问了我的电话,记下了,说明天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照常出了门——我还没敢告诉孩子她妈,我已经被公司停职了。刚走出小区,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电话就来了,是昨天那个老头。到了他说的地方,是幢老房子,挂着什么“办事处”的牌子。
我进去,找到老头。看样子他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坐在一个挺大的老板桌后面。
我说:大爷,我来了。
他说:好!开门见山吧。你给我开几个月的车吧,正好我原来的司机请假了。你不是要放三个月的假吗?我就雇你三个月,每月五万。不过要随叫随到。
我差点一屁股坐地上。我说:大爷,我就是个开车的,我不会拳脚,给您当不了保镖。
他说:我知道啊,你就负责接送一些……客人,我给你地址,你去接人,接了送到这儿来。
我说:上班时间是?
他说:24小时,随叫随到,没有休息日。
我想了想,说:我干了!
他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报纸包,说,怕你不相信我,先付你一万块。
我接了钱,新崭崭地,还有油墨的味道。我开玩笑地问:您就不怕我拿了钱跑了啊?
他也玩笑似的答:你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再说,有家有业的,你往哪儿跑啊?说着,他又拿出一个眼镜盒给我,说:上班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眼镜戴上,这是——嗯——算是工作服吧!
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很老式的玳瑁水晶镜,圆圆的镜片。我心想,这东西戴上,我就直接提前进入老年期了!可嘴上还是一叠声答应。我不好意思地问:大爷,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呢?
他说:我姓万,你就叫我……万叔吧!
我领了车钥匙,在万叔的指点下,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明显超期服役的黑色桑塔纳3000。洗完车,加了油,刚开出加油站,万叔的电话就来了。说了地方,让我去接人。
我上了路,没忘了把我的一万块先存起来。可到了地方,本应该等在楼下的人却没出现。我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人来。只好打电话给万叔,问:我要接的人怎么还没来?您把他手机号给我吧!
万叔说:你是不是没戴我给你的眼镜?
我赶紧四处看,难道这个车上面也有摄像头?刚才检查的时候,没看见啊?我就赶紧歪着头夹住手机,把眼镜拿出来戴上。突然,我看见就在我面前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个男人拎着个旅行包正在焦急地张望。真奇怪了,我刚才怎么就没看见他?
我摘下眼镜,想看个仔细。可是,突然,他不见了!再戴上眼镜,他又等在那里。我吓得魂飞魄散,手机也掉了。我哆哆嗦嗦捡起手机,对里面说:万叔,我我我……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个鬼!
万叔说:大惊小怪什么,你就是个司机,好好开你的车。快把他接过来,他赶时间!
我心一横,冲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闪了闪车灯,他也像是突然发现了我,赶紧小跑两步,上了车。对我还挺客气,点头哈腰的。我在后视镜那里偷眼看他,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半辈子的卑躬屈膝都印在一脸褶子里。我低下头,试图从墨镜上方看看他,果然,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了。
一分心,我就发现刚才上路的时候没注意看路况,一辆巨大的半挂车正向我驶来,而我正挡在它的必经之路上。从它的车速来看,碰撞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连忙急打方向盘,可还没等我打满一圈,就看到那辆车径直穿过了我的车,就好像穿过了空气,向前方驶去了。
我双手直发抖,脚下的感觉乱得一塌糊涂,已经不知道自己踩得是刹车还是油门了。更多的车,径直地穿过我的车,驶向前方。我甚至看到了那些车里睡着的孩子、放在后座的包,还闻到了每辆车里不同的香水味道。这些东西都毫无阻碍地穿过我的身体,就好像我并不存在。
真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回办事处的。虽然大家撞不到我,可也看不到我。等下了车,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接到的那人道了谢,就被人接走了。我跑到万叔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有杯茶,也不知道是谁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手抖得茶水撒了一裤子。
万叔问我:你怎么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撞鬼了!
万叔哈哈大笑,他说:你真是个痴人,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接人,哪有这么高的工资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站了起来,并没有绕过办公桌,而是径直穿过了它,就像穿过了空气。他向我走来,我吓得腾地跳了起来。我问:你……你、你到底是谁?
他给我续了一杯茶,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救了我的急,虽然就是一块钱吧,可情分不按这个算。我就是想帮你一把,正好我原来的司机请假了,一时也找不到人接替他。你接的这些客人,也不是鬼,他们就是些魂魄。阳寿未尽,可是阴差阳错死了,所以还不能离开这阳世,只能由办事处统一安置,等到了时间再送去地府。至于我本人嘛,我要说自己是神仙你肯定不信了,我是个“鬼差”,嗯,算是个鬼差头儿吧。
我还大张着嘴,我感觉到下巴都酸痛了。万叔帮我把下巴托了一下,我才闭上嘴。他继续说:刚才你也看到了,这活儿很轻松。只要接到了人,你这车在路上就随便跑吧,没人能撞到你,也永远不会堵车。至于一天接几个人嘛,反正多了十来个,少了三四个。你考虑考虑,还想不想干,给我回个话儿。
我的手在裤兜里攥得紧紧地。说实话,要不是我从小就胆子大,这会儿估计早尿裤子了。突然,我的手在裤兜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的工资卡。我马上想到了才被存进去的沉甸甸的一万块。一万块,足够蕾蕾一年的学费了!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说:万叔,我干!
他满意地笑了。
后来,我就开始干这个活儿了。我告诉孩子她妈,我被停职了,不过已经找到了个兼职,一个月五千——没敢告诉她是五万,主要是怕她担心,不是我想存什么私房钱。我的工资卡密码是她生日,她也是知道的。半夜接人这事儿,也是有的,我把手机调了震动,轻手轻脚起床,老婆肯定是醒了,因为呼噜停了,可她从来没说过什么。
一个月后,我从万叔的办公室拿走了四万块。不算钱,我都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工作。我们这个地方,堵车是家常便饭。以前开1路车的时候,常常堵得我都想达人。可现在,只要接到了客人,整个马路就真是我的了,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把自己当成舒马赫都没问题。这种感觉,可能就跟吸~毒似的,真是体验过一次就会彻底喜欢上。
我接到的客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不过,他们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神情,仿佛知道挣扎也无济于事。我问过万叔,他说这叫做“朦”,是处于梦境和清醒的中间态,也是一种生与死的两可状态。他的话我不是太明白,回来拿着手机百度了半天,更糊涂了。
那天,我接到万叔的电话,地址是我家楼下。我心里不知怎地,就慌得厉害。一看,等在那里的是吕军的妈。我冲她晃了晃灯,老太太也不瘫了,拎着她总摆在床头的那个她孙子的旧书包,走了过来。她扒着车窗,问我:怎么是你啊?
我说:姨,你这是?
她长叹了一口气。
上了车,她一言不发。可到了办事处,她死活扒着车门不下车。两个眼熟的“工作人员”跑来拉她,她说:我的小军以后可怎么办啊!我不能走,我不放心啊!
一个工作人员说:奶奶,你就放心吧!你在那边的宅子都准备好了,“上面”知道你一辈子守寡,贞节牌坊都给你建好了,去了就享福,别记挂这一世的事儿了!
连拉带拽,总算把吕军的妈弄下了车。老太太又扑过来,对我说:孩子,看在咱们这么多年邻居的份儿上,你能帮我照看照看我的小军吗?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我说:姨,你放心去吧。我答应你!
她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的车门。
晚上我回到家,老婆拉着我躲进卧室。她压低声音说:今天小吊眼儿晴天白日地,把个男人领到家里去了。声音那么大,我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
我问:什么声音?
老婆掐了我一把,说:你再给我装?
我恍然大悟,老婆是说,小吊眼儿偷了人。我说:不会吧,吕军和他妈还在家呢!说完,我才想到,吕军的妈已经被我接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正思付,隔壁突然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然后我们家的门就响了。吕军的老婆站在门外,喊我:哥,嫂子,我我我……我婆婆死了!
老婆吓得连忙往后躲,我想起吕军他妈的嘱托,就壮着胆子进了他家。一看,吕军在沙发上使劲地转着他的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
我走到小卧室。其实这不是一间卧室,而是客厅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没有窗户,灯开着。吕军的妈躺在那里,早已僵硬了。
吕军在外面含混不清地咒骂着。
从火葬场回来,已经半夜了。这天晚上没有再接送“客人”。我睡得迷迷糊糊,见到吕军的妈,蹲在一个牌坊下面,狂风卷地,似乎要把她刮跑。
第二天,我把梦告诉了万叔,然后问:不是说“上面”都给安排好了吗?还有贞节牌坊呢?
万叔说:贞节牌坊是有啊,你不是也见到了吗?
我说:敢情就有个贞节牌坊啊?连个房子也没有?
万叔说:这得看他的子女了,不送钱,她就没钱;不送房子,她就没房子;不送衣服,等身上这衣服烂了,她就连衣服也没得穿了!
我说:送?怎么送?
万叔说:当然是烧给她。
那天晚上,我就烧了很多纸钱还有纸房子、纸衣服给吕军的妈。再做梦,就见她在新房子的门口,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冲着我鞠躬。
三个月过得好快,转眼就到了这最后一天。那天我一共接了两个人,都是熟人。第一个就是吕军。
这几个月,吕军的老婆往家里带人,已经不避着任何人了,连我老婆都知道了她的价码。吕军的老婆和吕军狠狠吵了一架,我和老婆在家屏息静气地听。她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你让我怎么办?亲戚朋友借了个遍,现在还有谁搭理咱们?儿子天天打电话来催学费,说再不交,学校就要开除他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啊?
她的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地,明显是一边使劲儿一边说的。我推了老婆半天,她才跑去敲门。吕军的老婆开了门,吓得我后退好几步。她穿着刚到屁股的裙子,领口也开得老大,脸上扑扑往下掉着粉渣儿,两个大黑眼圈配上她的吊眼儿,显得她的脸像京剧的脸谱一样,只是都糊掉了,假睫毛也掉了一半,眼泪在脸上淌成了两道黑线。
再看吕军,脖子上一圈红印儿,正在那儿捯气儿。
从那天起,吕军就绝了食。我都奇怪他怎么这么久才死掉。说实话,要是杀~人~不~犯~法,我都想给他个痛快的。
我接到了吕军,他一上车就闭上眼睛,我看到他的眼泪像关不掉的水龙头一样在淌。
那天的第二个客户啊,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那个投诉我的大妈。她上了车,完全不认识我是谁了,客气得不得了。我哭笑不得,这个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的大妈,竟还得我差不多丢了工作!我猛地想起了郑班长的话,就叫她:姐姐,你今年有四十了没?
她果然笑得花枝乱颤,说:哎呀,大兄弟,你这眼神真好!我都四十三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市老年卡是满六十岁才能办理的。
到了办事处,我找到万叔,想问问他,我还能不能继续干了。万叔说:虽然之前那个人没回来,可我招到新人了。咱们的情分,也就到这里了!孩子,你保重!对了,把钥匙交一下,接班的在外面等着呢!
我跑到外面,看到站在那辆破桑塔纳旁边的,竟是吕军。他见到我,笑了。我都忘了他还会笑。他说:哥们儿,我本来还有三年阳寿。我跟万叔说好了,给他开三年车。这儿的每月5000元工资,我一分不要,你都帮我转交给我老婆,让她——让她别再——唉,你知道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万叔要炒掉我。我真想找到他,告诉他,吕军这个工资,我也能接受!可是,想想,吕军家里比我更需要这5000块,我就跟他握了手,走了。
半路上,我就接到了郑班长的电话,说那个闹事的老太太嘎嘣蹬了腿儿,我可以回去上班了。
后来,我按月去万叔那儿取钱,然后偷偷把钱转交给吕军的老婆,告诉她是公司秘密决定给的抚恤金,让她不要声张。她拿了钱,总是紧紧按在心口,哭得像个孩子。
4、
我跟小希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她,是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排队买开封菜,遇到她收银。
在排队的过程中,我和王敏佳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给她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一下她要吃的东西都有哪些,以免遗漏。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王敏佳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说:我都跟你说了三遍了!我要吃的东西就三样!这你都记不住?
她原地爆炸的响声穿过手机砸在我脸上,在我前后排队的人显然也受到了冲击,他们都尽可能地拉开了与我的距离。我已经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不免有些心烦气躁。我是个医生,虽然还是个在苦熬日子的住院医,可也是个受人尊敬的行当。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敢如此呵斥我,原因竟然是我爱她。爱情真是可怕。
我说:你就不能小点儿声?
王敏佳说:你就不会把我说的话录下来?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又把我吵醒!你知道我肚子这么疼,能睡着多不容易吗?
她每个月都有几天这么暴躁,跟她在一起一年多,我早已习惯了。暴躁的同时,她还会处于一种暂时的残疾状态,具体表现为:除了去洗手间,完全不能离开床。吃饭、喝水,都要我端到床上去。
水呢,她一定要喝某个特定温度的,而这个温度不能用摄氏、也不能用华氏表达,因为它并不是一个定值。我曾试图写个王敏佳公式出来,用来在“特定”与“摄氏”之间换算,目的是减少我们为此争吵的次数。可观察发现,变量包括但不限于她的心情、当时的天气、我看上去是不是面目可憎、暖宝宝每小时释放的热量焦耳数、止疼药的半衰期等,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饭呢,她每次都有奇思妙想。比如这次,她就想吃平时从来不吃的开封菜。她说:现在只有垃圾食品能安慰可怜的我了。一句话就完全否定了我抱着她给她唱了几百首歌、半小时给她换一次暖宝宝,把她冰凉的脚丫子放在我肚皮上捂热等等功劳。不是我邀功,而是我得到的正反馈实在太少。可我还是穿上羽绒服,跑出去给她买开封菜了。
我隐约记得她说过的汉堡里面有“鳕鱼”两个字,可在餐板上找了半天没找到,这才给她打电话。我一边继续看餐板一边问她:你要吃的那个什么鳕鱼堡是不是已经下市了?我怎么没找到呢?
她说:昨天我还在广告上看到过!
我说:再给我说一遍那个全称啊。
她的声音突然高了N个八度:分手!你去死吧!
然后我又一次被挂断了。
这时终于轮到我点餐了,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也许我应该说:你好,我要一份“分手鳕鱼堡”,可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说:把菜单上有的,都给我点一份儿!
话一出口,我的四周就像被静音了,人们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我身上。负责点餐的是个瘦小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她说:先生,您是不是要点双层鳕鱼堡?
她的声音很清脆,语速是那种训练有素的又快又清晰。我想了想,好像就是这几个字,就点了点头。她一笑,轻声说:先生,鳕鱼堡是对面M记的新品,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产品的。
我的脸腾地红了,在大家的注目礼中,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的。
跑到对面M记,几条长长的队伍排到了门口。我挑了一队看上去稍微短点儿的,刚站进去,突然接到了王敏佳的电话。她咆哮道:你个王八蛋,居然敢不给我把电话打回来?你都出去一个小时了,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在羽绒服里面哗哗地流着汗,可我还是柔声说:佳佳,你跟我说错了啊,鳕鱼堡不是开封菜的,是M记的。
王敏佳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开封菜?你根本就没用心听过我说话!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快中暑了,M记的暖气实在太足,大冬天中暑,估计我是古今第一人。我说:佳佳,我求你了,你能别闹了不?
她突然冷冷地、带着哭腔说:能!
然后电话再次被挂断了。
我又排了半小时的队,买到了鳕鱼堡,还有她要的热巧克力和香芋派——你看,其实我记得是很清楚的。我只是怕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不小心弄错了,就会引起一场世界大战。我发现我很怕战争,如果我被征~了~兵,一~开~战肯定是第一个逃~兵。后来小希说,我是被王敏佳调~教失败的产品,我想了想,也许她是对的。
我第二次见到小希,是拎着一堆食物从M记走出来的时候,差点和她撞个满怀。她已经脱下了开封菜的制服,换上了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谁穿白色的羽绒服,好像永远穿不脏一样。她冲我笑笑,说:买上啦?
我也笑笑,扬了扬手中的食物,说:嗯!谢谢啊!
她跟我擦肩而过,我忍不住回头张望。并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因为我看到她径直跑到M记去了。过了几分钟,就见她换了M记的制服,站在了点餐台后面。那一刻我非常震惊。跟她熟了之后,我才知道,她打得还不止这两份工。那时她在本市最好的大学读大二,周末两天,她需要赚够一周的生活费。
小希这么拼命,并不是因为家里条件差。后来我去过她家,将近三百平的复式楼,里面装修得像宫殿一样。她只是跟家里人闹翻了。
那天,回到我跟王敏佳的小窝后,我发现她的暂时性残疾竟不治而愈了。因为她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她所有的个人物品。桌子上留着 ——其实也不是信,就是一张抽纸——上面用我买错了色号的那只口红写着:我再也不闹了,你满意了吧?不要找我!最后几个字,她还框了起来。
后来我就再没找她,我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气。我买了盒烟给门卫师傅,调出了监控,看到接她走的,是她无数次发誓只是朋友的、还挨过我一拳的那个男生,她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男生拖着两只大行李箱跟着后面。第一次见到活的接盘侠,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忍不住在心里说:哥们儿,谢了!
我吃掉了买给她的所有食物,然后鞋也不脱,就躺在了床上。被窝里潮乎乎的,把头埋进去,还能闻到她的味道。我突然有点儿后悔,我唯一一次疼到满身大汗,还是八岁的时候得了阑尾炎。王敏佳总说,痛经就像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踢关键部位一样,我一直觉得她是娇气、是夸张。
王敏佳是个漂亮的姑娘,她也有着所有漂亮姑娘的通病:不把她们的男朋友当人看。反正不满意就换人,总有人前仆后继。
不过,上面这些并不重要。以为这些跟我要说的故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要讲的是我跟小希的故事,不,确切地说,是小希离开我之后的故事。那我就长话短说吧——跟王敏佳分手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房租还有三个月到期,我也没再折腾着换房子——我觉得自己没那么矫情,什么睹物思人,都是些脆弱的文艺青年才会有的脆弱想法。我到底爱不爱王敏佳,这个问题我也没想清楚。也许我更爱跟她一起走在街上时,被人误认为很有钱的感觉吧。我总觉得我跟她不是那么势均力敌,这样的爱情,可能是最最糟糕的一种。
——等等,我好像还是太罗嗦了,好吧,我决定再讲得快一点儿。
三个月后,小希成了我的女朋友。怎么追到她的,我就不再详述了,反正基本照搬了我追王敏佳的过程。小希是那种永远都笑嘻嘻的女孩,一个不折不扣的天使。她没有痛经的毛病,这点我再三确认过。同样她也从来不骂人、不迟到、不变卦、不出尔反尔。跟她确定关系后,我第一次想到了我作为雄性生物,传承DNA的使命。我希望我未来的孩子能继承她的一切。
我曾经送过小希一条红裙子,她喜欢极了,天天穿,最后就洗得发白了。我想到了自己送给王敏佳的不计其数的裙子、口红和包包。我已经没有钱了,王敏佳花光了当时我所有的积蓄。她点的那份M记,花掉了我钱包里最后的一张粉色钞票。
一年前的今天,小希离开了我。我不知道算不算分手,因为我越来越难以确定,她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我们在一起三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任何有效证件。她在开封菜和M记的工牌,上面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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