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灵作品「刘灵中短篇小说选集连载455」

时间:2023-07-04 10:54:32阅读:3876
玩具枪(3)他当然不害怕爸爸的武装牛皮带。有一次汪九九说,兰亮是夜里做梦和宝珠干那种事情的,他确实是流氓。(做梦还能那样,算怎么回事,她也怀孕了吗?妈耶,笑得死我)。听说兰亮都有那种脏东西了,留在内裤…

玩具枪(3)

他当然不害怕爸爸的武装牛皮带。

有一次汪九九说,兰亮是夜里做梦和宝珠干那种事情的,他确实是流氓。(做梦还能那样,算怎么回事,她也怀孕了吗?妈耶,笑得死我)。听说兰亮都有那种脏东西了,留在内裤上好多鼻涕,他喜欢拿内裤擦鼻子,也不怕臭。亮子害怕被他妈发现了,去告他爸,有可能又要被吊起打。他只好把内裤脱来丢在河边草丛里。汪九九说,不信去水口寺洗澡的时候你们找,拣来找出证明,敢打包票兰亮他没有穿内裤。另外有一个叫袁冰的翘起包谷嘴说,兰亮在河边石头上干那件事,有三米远。

喜欢翻白眼仁的斗鸡眼谢雨恒马上问了他一句,老冰,你是说兰哥屙尿吗?我也可以屙那么远的。袁冰敲了他脑门顶一下笑着说,你连这都不懂啊,真的是大笨猪,你还没开叫。其实我也没听懂,连似懂非懂都不算。那一年,我读小学三年级。

后来兰亮托他爸经常把他吊起来打的福,考上了省杂技团,一次还到阿尔巴尼亚和朝鲜去演出,这是好几年以后我们听他弟弟兰平说起的事。兰平唱歌的声音特别好听。多年以后,我从川大中文系毕业在花溪一所学校里教书,偶然发现我的一些女学生居然迷上了一个能和小虎队齐名的出生于本市的歌手,是叫什么硬壳虫的三小子之一。有一张大海报,那个家伙的确长得十分迷人,身材帅气令小姑娘着了魔似的,我仔细端详这个穿一身白西装的挺拔大男孩就是当年的邻居兰平。虽说他经过商业包装,我还是立即穿过漫长时光就把这家伙认出来了。当然,他换了一个特别好听、响亮的艺术家名字。我至今也能回忆得起他爱坐在他家洗得相当发了白,光滑,泛着冷光,露出原色木质纹路清晰的门坎上,鼻涕刚准备流过河,小家伙用劲又吸回去。他那时候好爱哭,声音总那么咋呼呼的,包括哭起来都特别好听。真的是从小他就表现出了当歌唱家的潜能。好像,兰平那个能够连续翻好多个斤斗,活像孙悟空似的哥哥特别喜欢欺负他。当兰亮出国表演时,唐宝珠患白血病死掉了。

她高二只上了一个学期就下乡插队了。脸颊瘦长,苍白。我随时随地看见她都是一付愁眉苦脸,软弱无力的模样。她生病跑回家来了,在垂铜花巷口我遇到唐宝珠。她用缠橘红色毛线的胶圈扎两个翘起的羊角辫,总穿件深蓝色灯草绒上衣。身体最差劲的那一段时间她还在脖颈围个粉蓝色海马毛线钩花的长围巾。好像有半个月我都没再看到她了。听门口十八号那成天投投倒把什么东西都敢卖,躲躲藏藏的堪比小偷,她家里有把木杆手提称,从早到晚在肚皮围块再生布的,泛着毛球褐色围腰的老陈妈站在豆腐房门口补祸那地方说,唐宝珠好可怜啊,她爸只会拨牙齿,救不了她命。那个垂铜花巷最可怜的女孩子已被送医院去了,碰破哪儿流血就止不住。

老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口吻。她习惯性就想发布新闻,又有诸多顾虑,喜欢装,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

不久以后,唐宝珠死在什么医院的消息就传回了垂铜花巷。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悄悄议论。街坊邻居们个个都特别伤感,再看到唐宝珠的妈妈我们街上的大人都轮番走过去想劝她几句,我觉得,这些邻居真多嘴,好像是一次一次故意把唐妈妈伤疤撕开似的,不打算让她尽快恢复。这种好心折磨别人的表演持续了大半个月,第二年都还偶然有人提到,但唐妈妈其实已百毒不侵了。我看到她甚至还笑了笑,也不再感谢。我私下觉得唐妈妈多少有点神经质,脑子出问题,我们小孩迫不得已屏息敛气,从她身边经过蹑手蹑脚。

我甚至多年不敢车头看她。

那一年,听说杂技演员兰亮正在阿尔巴尼亚。这是流着鼻涕的兰平用最炫耀的语气对邻居小孩说的,他还不止说过一次。他有时候身体靠在十五号院坝门口那根水泥电线杆上,在寒风刺骨中像个神经病那样唱起歌来。估计是,我的记忆有点成问题,把前后时间搞混乱了,我遇到兰平唱歌那天顶多就是没有太阳,窄街光线晦暗,应该不是雨夹雪。他再张扬也不可能站在雨雪霏霏中唱歌,除非脑子真出了毛病。他从小除了爱哭流鼻涕外,脑袋瓜其实相当好使。他长抽条了,外表俊朗,眼睛充满了一种灵性。他在隔壁唱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插曲,我听起来,背脊总感觉到冷飕飕的。哪怕就是在大太阳天,兰平也尽可能把调子放得低沉,有种黎明前的黑暗,外加雨雪天的怪异气氛。我们这座高原上的城市确实到了漫长凌夹雪天气。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里加入了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们的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重复)。他还唱俄罗斯民歌《不要责备我吧,妈妈》和雨果作词的《小夜曲》。

(你可曾听见我的心轻松跳动?)

唐宝珠活着时也爱唱歌。她接兰平的后面唱的是《卖花姑娘》。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卖花,卖花卖花,卖花卖花儿声声唱。

“买枝花吧!”)

他俩唱歌的时候都故意把音量藏起来。(买支花吧。)声音好像是梦呓,黏糊糊的,一股子潮湿、润润的味道。唐宝珠都死去了好多年,当我从她家门外经过,恍恍惚惚还能听见从她窗口传来的歌声。包括她最后笼罩在恬静薄雾中的那一句独白,多少带着凄凉、哀伤的尾音。我又看到了我的城市落雪天,白茫茫无边无垠。

那时我的目光从木头花格子窗望出去,仿佛,看到那个瞎子女孩在冰天雪地里让坏人带走的情形。我不晓得兰亮当年在那个被称为欧洲的明灯之国,在舞台上只身穿越火圈的时候,能否也听到了唐宝珠动人的歌声。她已经离病故不远了。

他会不会感觉得到呢?

兰亮教会我翻斤斗,可以连续翻七八个。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可以踮着脚用脚尖走路,把腿拉伸打一字腿,我都能随便在水泥电线杆上,老房子立柱,街边行道树,或者院坝铺和棚石的地上把两条腿笔直打开来,好像我没长着骨头一样。

这一年我家搬走了。

后来,我便再没有回过那条街。垂铜花巷。除了在报纸和电视上,我再也没看到过兰亮兰平两兄弟,1980年代,他俩改行了,唱起了流行歌曲。我偶尔会在黑白电视上看到兰亮哥。他变白了,长胖多了。他头发长长的,长期散披着,烫蜷曲。

那一年汪九九出人意料告诉我的是一个爆炸性著名政治事件(我有点奇了怪,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九•一三消息呢。他的父亲就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老诗人,写过一些像徐志摩《再别康桥》那种诗歌(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是个老右,有时候悄没声息躲在家,有时候接受居委会老太太指令负责打扫公共厕所。他把每一个蹲位扫得特别干净——当然了,女厕所总是由他老婆,一个早年间的中学语文老师代劳——他夫妇头发完全白了,非得接受这个任务。她也担心,假如说丈夫不小心闯进了隔壁的女厕所,里边又凑巧有人,或者他刚好在里头,有个头脑简单的蠢婆娘急吼吼一头冲进去了(站在门口喊太专心有时候可能听不到),毫无疑问下场就不光是右派那么轻松了。也许老头会多一条罪名,被当成流氓喊去派出所交待。

何况,他那许多自由体诗即不像李白浪漫,也不像杜甫对劳动人民同情,原本就流里流气的。如果不幸再添加故意闯进女厕所这个罪名,对于老诗人来说,怕是没有脸再活下去,虽然说没有未名湖可跳,去跳南明河还是可以的。他好像自杀过。

邻居说是上吊。

有人爱东拉西扯,非说是英语老师准备跟他离婚才这上吊的。我估摸着是谣言,垂铜花巷长舌妇从来都不缺。他俩在一起生活快六十年了,生了十二个孩子,八个都存活下来。有一个是土木结构工程师。有一个姑娘是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包括孙子都在国外,一个在南斯拉夫,一个在加拿大。从没有街坊邻居怀疑过这对老夫妻里通外国过。汪九九和我的小学同学汪老十都曾经说过,哥哥姐姐们早都不跟他们家里通信了。划清界限,好像是,和他们当真断绝关系一样。

他神秘兮兮告诉我说:“你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讲。那个人捉了飞鸡跑了。捉的可能是一部三只母鸡那种会飞的鸡,真跑了。偷鸡跑了。哈哈,结果他一大家子人又没跑掉,摔死了。跑到了蒙古,在老北边的地方,估计是抱着鸡从温都耳朵汗水一个堡坎上栽了下来,咔嚓当场嗝屁儿了。他运气实在差,还碰到什么爆炸了,失了大火,哦哟这个大叛徒,死得真活该。”

我听得云遮雾罩的。还说想谋杀谁来着。

“你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吗,这到底是在讲谁呀?”我问他一句。我连“谋杀”这两个字都没听懂,就判断汪九九这家伙中他爸的毒不浅,啥话都敢说。胆敢扯在一起啊!叛徒。王连举。浦志高。先害了李玉和后来又害死了江姐。你是说那个坏蛋想杀谁!天哪,我震惊地脸青白黑,尖叫了声,不是发抖,上牙齿也没有磕碰。我变成了个白痴,脑子里当场空白。我拼命睁大眼睛,同时张开嘴,死盯住他嘴唇。

我想立马转身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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