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珺善良的人在电影中彼此照亮他们,水丰草茂李睿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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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导演李睿珺来说,善良是一个人的底色,善良的人可以互相照亮对方。在他眼里,海清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也正是籍着这份善良,两人才有了一次分外愉快的合作。
在拍摄《隐入尘烟》时,李睿珺邀请到了海清出演自己这部新片的女主角——一个患有小便失禁的农村妇女。李睿珺一向拍一些小众文艺片,在目前他合作过的演员里,海清可以说是腕儿最大的一个。俩人本不相识,这次能请到海清,的确有些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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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隐入尘烟》海清剧照
5年前李睿珺去一个影展当评委,第二天就接到自己爱人患病住院的消息,不得不飞回北京。海清是那届影展的形象代言人,但她到重庆比较晚,没遇到李睿珺,只是听人说起这事,就加了李睿珺的微信问候情况。病人需要做手术,而海清曾去医院体验过生活,就帮李睿珺联系了几个医生,后来手术做得很顺利。
李睿珺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儿。他觉得海清人很好,一定要找机会感谢一下海清。
2019年底,李睿珺写完《隐入尘烟》的剧本,在考虑女主人公贵英的人选时,自动代入了记忆中的海清:年纪相符,虽然与海清以往出演过的形象大不相同,但以海清的专业能力,加上自己的辅助,应该不成问题。
海清看完剧本,立马就被这个故事打动了。李睿珺对海清说,你只要给我充分的信任,充分的时间,我一定能把你变成贵英。但同时他也对海清提出近乎严苛的要求:先去村子里体验生活,要住很久,还要学说方言;整部片子在一年内分5次拍摄,这样你的时间都被切碎,一年之内基本接不了其他完整的大戏,当然会影响你的收入。
当时临近春节,海清已经订好了船票,计划跟全家二三十口人一起坐轮船过年。但最终她还是应允了李睿珺,咬咬牙退掉船票,买了一张飞往甘肃张掖的机票。距离张掖市80多公里远,有一个叫花墙子的村庄,正是这部电影的拍摄地。
花墙子村位于河西走廊的高台县西部,在地理位置上距离嘉峪关和玉门关很近。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内地人对于这片土地的想象。实际上,这里的四季气候和地貌都非常分明。
这个小村庄是导演李睿珺的故乡,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李睿珺的个人性格,为人处世,以及他的电影作品,包括其内容和美学构成,全部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答案。正如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所言:“梦想也会长大,不过是朝着童年的方向。你的童年是一个小村庄,可是你走不出它的边际,无论你远行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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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隐入尘烟》
小时候的李睿珺常站在自家房顶上,向远处眺望。左边是河流和湿地,右边是沙漠,沙漠背后的远方,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而在雪山和沙漠中间,是狭长的草原。
就在这里,李睿珺度过了他放养一般、却又非常快乐的童年。夏天去黑河里游泳,冬天在河面上溜冰玩儿。有时还会和小伙伴去沙漠里探险,一直往草原的方向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没有城市孩子那么多的玩具和诱惑,但可以转头向大自然中找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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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长大成人后的李睿珺拍了一部《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讲述两个裕固族少年骑着骆驼穿越沙漠,去寻觅梦想中草原的故事。这部片子入围了第2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
年幼的李睿珺就有强烈的共情能力。他从小帮着家里放驴、放羊或放牛,和动物接触很多。大概五六岁时,家里的驴把院子里的小麦袋子咬破,偷吃了很多小麦,结果腹胀难忍。等家里人回来,发现驴已经不行了。在快死的时候,这头驴一直看着自己的小驴流眼泪。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李睿珺,感觉自己就是那头小驴。他不由想到,万一死去的是我的母亲怎么办?这是他对生死最早的记忆。母驴死后,小驴就养在屋子里炕沿下,李睿珺弄了个奶瓶,细心地给它喂奶。后来他的几部电影里,儿时熟悉的这些动物都成为重要的道具。
出现在李睿珺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一根筋有点倔,沉默寡言,不善表达,但在本质上都心存善意。这其中,自然也有李睿珺本人性格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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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李睿珺的父亲是当地教师,母亲务农。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善良,也深深地影响了李睿珺。李睿珺长大后拍电影,因为文艺片很容易亏钱,他母亲就一直为他担心。《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得了华表奖,李睿珺给母亲打电话,但母亲不知道华表奖是什么。李睿珺就告诉她,有一百万的奖金。母亲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了这一百万,投资的那些人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亏损了?她最关心的不是别的,而是能不能填上这个坑。最新的这部《隐入尘烟》,票房过一千万的那天,刚好母亲打来电话,从李睿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特别高兴。她对李睿珺说,你妈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过了一千万我是觉得能够尽量让资方少亏一些钱。
17岁时,正在读高中的李睿珺,因为父亲工作调动,随全家一起搬往县城,从此离开了花墙子村。但是家里几乎所有亲戚都还在村里,所以每年过节放假,他仍然会回乡住一段时间。
“大概我那根和土地连接的脐带没有剪掉。我对世界的很多理解和认知,都是那片土地给的。它已经变成了我血液中的一部分,没法剔除。”时隔多年,曾经打动过他的那些东西,又一次在他的镜头中显影,去打动更多的人。
拍电影的最初欲望,是因为上大学时看到了一部外国片子。在那之前,他和电影并未结缘。花墙子村直到1990年才通电,在李睿珺7岁之前,夜里都要点煤油灯。他小时候也看过电影,就是那种下到农村的放映队,在露天放映《地道战》、《黄飞鸿》这一类,那是全村人集体娱乐的唯一方式。
90年代家里有了电视机,只有两个台,一个中央1,一个中央2,偶尔也放一些国外译制片,但大多是贵族家庭戏,而且是那种夸张的翻译腔和配音,感觉很假,让他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上大学李睿珺学的是影视广告,课程中有一门影片分析课,有一次放了意大利的黑白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后来连续好几天,李睿珺心里都在想着这部片子,想着影片中那一对父与子的命运。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电影中的人物会久久地住进自己的心里,让自己一直牵挂不舍?
这部电影完全颠覆了李睿珺对电影的认知,原来电影如此有魅力,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突然间就对电影着了迷,并且暗下决心:我也要拍这样的电影!再后来,他陆续又看了许许多多的电影,其中有塔可夫斯基、小津安二郎、阿巴斯、安哲罗普洛斯等,这几个导演的作品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2003年毕业后到北京,李睿珺在西苑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房,成了北漂一族。他来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寻找机会,让自己“接近”电影。一开始去北京电视台打工,帮着做节目,赚钱糊口。业余时间写剧本。但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搞不来那些复杂的职场关系,索性换一个工作。如此干干停停,碰到交不上房租的时候,就去拍会议、拍婚礼,一天三五百块钱,房租就有了。他的生活成本很低,一个月房租也就五百块,业余花费主要是租碟看电影。闲了还经常去中关村图书大厦蹭书看,一待就是一天。他的大部分剧本是在那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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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心里一直都特别想拍电影,但那时候入行很难,门槛很高,一直找不到机会。不像现在这个行业的创投资金比较多,对新人比较友好。如今哪怕是一个微电影,放在网上点击率高的话,可能立马就有投资商拿钱找上门来,这放在十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2006年,当时还是新锐导演的宁浩,拿到了刘德华“亚洲新星导演计划”几百万的投资,拍出《疯狂的石头》。那一年李睿珺23岁,他和一群想拍电影的校友听到这件事后都“嚯”的一声惊呼,几百万,那是多么大的一笔巨款啊。有朋友当时就说要去宁浩的剧组干活儿,后来还真的去了。睿珺头脑一热,决定自己想办法来筹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呢,先拍一个试试,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做这件事,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父母把他们攒了很多年、准备在县城买房子的钱拿给他,一共十几万。加上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的钱,他的第一部电影《夏至》就这样开拍了。
在后来的人生中,李睿珺不断回顾起这个开端。那会儿刚毕业没多久,年少轻狂,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难。他从没拍过长片,也没有剧组管理经验。开拍以后,花的钱越滚越多,超支超得一塌糊涂,最终花掉了将近30万。
一开始李睿珺想得很简单,觉得怎么卖一下也能收回成本。结果却被现实狠狠地打脸,片子虽然入围了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但在国内一盘拷贝也没卖出去。30万全部打了水漂,血本无归。在那个年代,这对一户普通人家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李睿珺从这部处女作中获得的所有经验和教训,也深深地影响着他后来这些年的创作。
拍完《夏至》后的好几年,李睿珺都在还这部电影的钱,压力很大。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为此反思:自己到底能不能做电影,自己为什么要做电影?这30万不能白花,等于交了学费,买来一个教训。这个教训主要可以归纳为几点:第一,所有的案头工作一定要做到极其扎实才可以开机;第二,一定要去拍真正打动自己的故事;当然,还有在拍摄时,怎样想尽法子去省钱。
去花墙子拍农村生活,最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省钱。
从第一部电影之后,李睿珺对拍电影就有了一种特别敬畏的心态。后来他的每一部电影,预算都做得非常细,细化到每个人一天喝几瓶水,多少钱,需要几辆车,一辆车的油钱是多少等等,不一而足。拍文艺片不像商业片有那么多的受众,成本低,不精打细算怎么行?
第二部电影《老驴头》,才是李睿珺真正意义上的自觉创作。这个剧本前后共拿到了鹿特丹电影节3万欧元的赞助基金。之前在很多亲戚和朋友的眼里,李睿珺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把家里的钱和亲戚的钱都糟蹋光了。直到后来拿到国外这笔赞助,父母的内心才得到一丝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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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老驴头》
2009年,李睿珺决定回老家,把花墙子村的村民们训练成演员,好用极低的成本拍摄。但当他回到花墙子村,说自己要拍一部电影,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相信他能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李睿珺迫不得已,只能说服自己的亲戚们来给他当演员,演老驴头的就是他舅爷爷。全剧组主要的交通工具是姨父的拖拉机和摩托车,还有舅爷爷的一个骡子车。
2012年拍摄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后来在CCTV-6电影频道播放,村民们这才转变了对李睿珺的态度。是不是在国外电影节获奖,他们一点儿也不关心,但是能上中央电视台,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从此他们终于认可了李睿珺,这个娃娃的确是在做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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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这次的《隐入尘烟》拍摄于2020年,新冠疫情第一年。除了男一号由姨父出演,其他家人亲戚也都被发动起来,包括他的父母、哥哥、小姨乃至小一辈的表兄弟之类,都在这部电影中扮演各种角色。唯一一个专业演员海清,也在春节前就被接到村子里,就住在演男主角的姨父家,和大家一起吃住。
一开春,李睿珺就开始亲自着手搭建影片中最重要的道具——男女主人公住的那座房子,在影片最后会被大铲车推倒。每天一大早,李睿珺就跟自己的姨父、表弟、父亲、哥哥开着拖拉机去拉水和土,和泥巴、拓土砖,然后盖房子、搭牛棚。
据这部影片的场记人员回忆,她到村子没两天,就看到导演和道具老师一起到沙漠里的垃圾堆捡道具去了。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家里需要很多旧物来装饰,买新东西做旧的话,既费钱又效果不好。村子附近的沙漠边缘,有村民们历年来丢弃的一些旧物,正好可以捡回来,变废为宝。
让这名工作人员印象最深的,是一场磨麦子的戏。拍摄现场,导演李睿珺发现提前洗好的麦子有些不够用,就要求再洗一些。当时剧组有人就建议,不如直接拉麦子来磨就行了,谁管你洗没洗,拍出来的效果不都一样?可导演却坚持要求必须洗,因为只有洗过的麦子磨成面粉才能吃,没洗的麦子磨成面粉就浪费了,不能把好好的粮食糟蹋了。“只有热爱每一寸土地、珍惜每一粒粮食的人,才能拍出《隐入尘烟》这样的电影吧。”该场记这样感慨。
环境能塑造人。河西走廊在上古时代是少数民族游牧之地,自秦汉以来逐渐被汉人定居和开垦,这里的生存环境相对来说不如内地,也因此养成了甘肃人实诚和吃苦耐劳的这样一种性格。李睿珺说自己“一直在很笨拙地做电影”,他真的是这样。
2020年1月20日,还有5天就要过春节了,海清到了花墙子村,准备在这个小村庄里过年。但她的第一感觉是非常懵,因为当地人说的话她听不懂。身为南京人的海清,可以很流利地在《双面胶》和《心居》里飙上海话,但西北地区的方言对她犹如天书。更大的挑战是,李睿珺要求她在电影里也必须说一口准确的当地方言。
整部电影只有海清一个人是外地人,其他所有出演者,都是如假包换的当地村民。在李睿珺看来,如果海清没有把方言说准确,就会影响其他演员的表演,这一点非常重要。
好在李睿珺是一个心细如发的男人,为海清顺利入戏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提前把海清的台词全部用拼音的方式标记出来,包括这个身份的农妇该如何断句,如何使用主谓宾的语序等等;同时,他还把台词录制成方言和普通话两个版本,发给海清,让她用手机听,每天练习。
李睿珺安排海清住在自己姨父家,尽量参与到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里,在沟通中学方言。他还让海清穿上当地妇女的旧衣服,由自己的小姨带去别人家串门,坐在人家的炕上聊天,同时观察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妇女的言谈举止。村民们一直以为海清就是李睿珺姨父家的亲戚,直到电影正式开拍,才意识到村子里居然来了个大明星。电影上映后,许多观众在网上说,自己在片子看到一半时,才忽然发现女主角竟然是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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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隐入尘烟》
对李睿珺来说,为海清做的所有这些工作,必须在前期就规划清楚,演员才会进入得比较快。“前期的案头做得越细,演员表演起来就会越清晰。”提前做到位的,当然不止是台词,还包括这部电影的方方面面。
包括海清牙齿上的污渍,指甲缝里的泥,甚至观众可能注意不到的一些细节,剧组都做了很多。比如墙上的日历,要准确地翻到与季节更替相对应的那一页。道具本身也是辅助表演的一部分,让演员在现场看到这些,他们认为是真的,才能进入到情境里去。但是李睿珺在拍摄时,很少用特写镜头去刻意放大这些细节。这与他的电影美学直接相关。所有这些用心做出来的细节,都在24或35MM的广角镜头中,平白如常地出现,一如生活本身。
《隐入尘烟》的剧本,早在2012年李睿珺就开始构思,琢磨了6年之后才开始动笔。剧本写得很慢,写了整整一年,2019年定稿。花这么长时间,就是要提前做好严密的计划,调整好每一个细节。大到屋子的空间、房间里的陈设、家具的外形,小到墙上挂的装饰、被子的颜色、窗帘的图案,都要提前写清楚。衣服敞开还是扣好,有几颗扣子,扣子有没有缺角,都有具体描写。嘴唇干裂到什么程度,牙齿有没有颜色,镜头从哪个角度跟,也都会在前期标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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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隐入尘烟》
为了拍这部电影,李睿珺和家人种了三亩玉米、五亩麦子,养了两三头猪,孵出了十几只鸡。因为拍摄周期长达一年,完全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来拍。树几月份发芽,候鸟几月份来,蝌蚪几月份出现,都一一对应现实,一旦过了那个时间点就拍不到了,不提前准备怎么成?小麦从春天2月底播种到发芽,返青,浇水施肥除草,夏天收割,电影中完整地展现了这个过程。有观众评论,看完这部电影,感觉看了一部河西走廊版的《小森林》——当然,二者的本质大相径庭。
电影里,男女主人公向乡亲借来10个鸡蛋孵小鸡,这也是李睿珺小时候自己的经历。没有母鸡,鸡蛋就用电灯的热量孵化,他们管这种鸡叫做“电抱鸡”。长期靠电灯去孵蛋,纸箱上要扎小窟窿眼散热,不然有可能把纸箱点燃,这是农民在生活中积累的生存哲学。当灯泡在满是小洞的纸箱子里照亮,整个画面都是星星点点的光。看着小生命破壳而出,那个镜头温情又浪漫。
李睿珺迄今拍了6部电影长片,除了第一部相当于练手的习作外,其他5部都是农村题材或与农村相关,也无一例外讲的都是底层人的故事。经常有记者问李睿珺:为什么你要坚持拍这些?为什么不去拍一些城市题材,拍一些能赚钱的娱乐片?
李睿珺2003年从山西传媒学院毕业后就到了北京,待了这么多年,却对这个大都市很少有归属感。因为经常出国去参加电影节,他户口在甘肃,外地人办签证,要么回原地,要么拿着暂住证在北京办。每年都要提醒自己:暂住证不要过期了,你是一个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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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上,他一直没离开过花墙子村。在都市的钢筋水泥森林中,他特别喜欢看绿化工人割草坪,那种青草的香气,是童年和乡村的味道。每当下雨的时候,闻到雨滴在地面上打出新鲜的土腥气,也莫名产生出一种亲切感。遥远的记忆因为这一缕气息,瞬间罩下来。恍惚之间,似乎置身于故乡的麦田。
拍农村题材,不仅仅是因为他更熟。理论上讲,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产生表达欲。有一次李睿珺在商场的咖啡馆里写剧本,去上厕所时,忽然发现打扫卫生的人换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看着至少65岁以上的老年人。因为是冬天,厕所位于负一层车库门口,冷风灌进来,相当冷。李睿珺就问了老人一句“你冷不冷?”老人操着方言说不冷。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在李睿珺洗手的时候,老人主动告诉他,去里面那个水龙头洗,那里有热水。洗完又听到老人说:师傅你慢走。“师傅”这个词一下子把李睿珺拉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村里人对所有他认为值得尊敬的人,都会叫师傅。
李睿珺因此产生了一个表达欲,他想知道这样的一个老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在这个年纪还在做着这样一份工作。后来有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这个老人,偶尔有一次去二楼卫生间,碰见老人在那里。二楼的卫生间很暖和,李睿珺在心里替老人高兴。
他经常会这样下意识地关注身边的人,也可能是出于本能的好奇。每当看到不同阶层、不同年纪、不同形态装扮的人,他都特别想知道这个人背后的故事是什么。这些看似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似乎都连接着,就像一张网一样。
全国有8万块银幕,鲜衣怒马的城市主流人群,在这些银幕上比比皆是,但真正展现那些底层人士生活情感的,又能有多少?李睿珺觉得,既然自己有机会,为什么不来补一下缺呢?被看见,本身就有一种治愈的力量。
归根结底,年少时就有的共情力和同情心,使得他的电影作品一直在关注底层,充满悲悯。李睿珺说,他只是在目睹一些苦痛时,没法轻易把脸转开。
《隐入尘烟》的主角是弱者中的弱者。一个憨厚老实的庄稼汉,一个残疾卑怯的贫孤女,被人胡乱撮合成夫妻,两个心地善良的人在勉强搭伙过日子时,竟彼此照亮了对方。这样的题材,一望而知很难成为爆款。在疫情持续三年的社会背景之下,这样的故事能引起多少人的兴趣,李睿珺心里也没底。
他的电影都是小成本制作,每一部的资金都捉襟见肘。虽然几部作品都获得了不错的口碑,多次出征国际电影节并获奖,但始终被归类为“小众电影”,票房收入难尽如人意。在中国,文艺片的市场一向如此。即便是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也是不到两千万的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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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功不唐捐,李睿珺的心血没有白费。《隐入尘烟》此前已入围今年的柏林国际电影节,成为疫情三年来、唯一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中国电影。自上映以来,它在豆瓣上的评分持续上涨,截至本文截稿时已高达8.4分,成为2022年到目前为止豆瓣评分最高、同时也是唯一一部超过8分的华语院线电影。有报纸发评论,说它可能是今年最好的国产电影。
文艺片一向有自己的固定受众群体,但《隐入尘烟》渐有出圈之势头。有许多普通观众在网上表达自己对这部电影的喜爱,其中不乏一些自嘲为“小镇做题家”的人。李睿珺很意外,他本来估计豆瓣评分可能7.0差不多,没想到观众的接受度这么高。
在上映两周后,这部电影的票房也有逆袭之态,破了一千万。就在李睿珺接受我们采访之际,他的姨父,也就是本片的男主角武仁林给他打来电话,谈起邻居家在杭州上学的孩子放假回家,说自己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不到这部片子,询问是怎么回事。李睿珺耐心地解释,可能是当地影院没有排片。姨父又问最终票房能到多少。李睿珺回答说,看这架势,一千三四百万差不多。
在院线排片严重不足的前提下,这个票房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但仅凭这个数字,仍然回不了本。后续还要寄希望于网络和电视版权,以及海外发行的可能性。
在这部电影之后,李睿珺还要继续奔波,为自己的下一步电影找钱。只要有投资,他觉得自己能在花墙子村这个地方拍一辈子电影。对自己的作品,李睿珺当然是希望按照工业标准去呈现,但他在心底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找不到投资,哪怕没有好的摄影、录音和灯光,也要用最原始的办法去拍。
关键是自己要有强烈的表达欲,找到了真正值得拍的东西,那就可以无所畏惧。“就好像我要说话,有人把我的嘴捂上,我还是会发声。”
对话
Q
&
A
李睿珺
《隐入尘烟》最新票房过了一千万,您之前有预期吗?
没预测具体票房会是多少,只是我知道它不是那种票房电影。现在看电影的观众主流群体是18岁到20多岁,这个年龄段可能更喜欢看类型化一点、叙事节奏更紧凑一点、更流行文化一点的东西,对于这么一个乡土的、尤其是村子里不太受重视的这样两个人的情感,而且是一种平淡如水的呈现方式,它不是这个市场里特别受欢迎的那种类型,对此我们前期也有预判。
但是现在很多大众观众已经在逐渐进入,包括很多人在网上呼吁电影院多加一些排片。我们本来觉得这个电影对普通观众来说可能会有一些挑战。它有观影的门槛,比如说镜头叙事可能是偏长镜头的方式,很少用特写镜头。包括情节设计、叙事节奏等等,对一般人来说都有门槛。能有多少人喜欢去电影院看两个人怎么生活,怎么种地,怎么发展情感,怎么建房子?但是没想到,我曾经担忧的那些点,在今天可能都变成了观众喜欢的点,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一千万票房对文艺片来说还是很少见的吧?
对,是这样。对行业来说,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做文艺片的人来说,好像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至少在下次谈项目的时候,我们可以举这个例子,来说明文艺片的票房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如果院线的排片能够把基数再上升一点,票房可能会比现在更好,有可能覆盖掉成本,那么这种类型的电影就有可能进入到一个良性循环的体系中去。院线在为商业电影敞开大门的同时,能把窗帘的缝隙拉开一点,就能让那些有兴趣的观众,还能透过这个缝隙,看到不一样的电影。
为了让文艺片被更多观众接受,对导演本人是不是也有一些要求?
当然,我觉得任何电影对创作者都有要求。即便是商业电影,也要让观众在电影院里心服口服地坐两个小时,出去还不骂你,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对于一个偏艺术的、偏作者的电影,你如何把你考量这个世界的方式,通过你独特的叙事手段让观众引起共鸣和思考?如果观众看到一半就走了,那你这个传递就断了。我们面临着不太一样的要求。
就是说,要求导演在艺术水平方面进一步提升?
对,一是艺术方面,二是成本控制方面。既然你知道你做的不是大众类型的电影,就不能有那么高的投入成本。那么我们自己就要很清楚怎么做,去尽量压缩成本,在拍摄的时候各方面都会紧缩一些。这类导演应该都已经习惯了,大家都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局促的环境里去工作。
拿《隐入尘烟》来说,您做剧本时,为什么不让它的故事性更强、更戏剧化一点?
我的电影理念就是尽量的弱戏剧化啊!就是说,在看似比较弱的戏剧化里,我们还能不能做叙事的推进?我们不用台词去叙事,尽量用镜头去叙事。当人物的情感是一点点靠细微的肢体语言和表演来递进,而不是靠夸张的、人为的情节设计去递进的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把这个故事讲下去,是不是还能把观众留住?作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我还是希望在电影语言这一块,能够在大家的努力下继续向前推进一点。其实电影有更多的可能性。
您说自己一直在很笨拙地做电影,指的就是拍电影用笨办法吗?
这是一方面。我最快也是两三年、三四年才能拍一部电影。首先剧本的周期就很慢。这样的题材你可能找不到谁来帮你执行。他需要了解这个人的情感内心、生活状态,可能要花一两年时间,你拿什么付给人家编剧工资?所以只能自己写,花很长的时间去一点一点去推敲,一点一点去摸索。就像一个迷宫一样,把你丢在那儿,到底要去哪个出口?你大概知道出口的方向,但是你好像又不是非常明确。你只能一点点靠身体去撞,去找到那个出口。当然就没有那么快。
有一些电影是有方法的,比如说类型电影就有方法,它有一些简单的公式,我们可以按照那些已经总结出来的公式方法去制作。但是作者电影和艺术电影不适应这些套路,反而需要新的一些东西,这就比较难。你既要考虑现实的基础,又要有一些合理的创新,难免就慢。
疫情对这部电影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首先是资金,在2020年之前我们已经找好了投资,疫情一起,影院关门,很多资方就开始收缩阵线,原来谈好的资金就撤了,只能重新去找投资;其次,那时候虽然还允许剧组拍摄,但要求剧组人员控制在一定规模,比如说50人以内,就只能严格遵守这个规定。剧组的工作人员来自全国各地,有些人因为疫情进不来,就只能在甘肃当地临时找替代的。当然祸兮福所依,比如出行管控,有段时间哪儿也去不了,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沉下心来,大家一起拍好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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