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器 宿命「砂之器不断的翻拍永恒的宿命」
3月28日,日本富士电视台为了庆祝创立60周年播出了特别企划SP《砂之器》。老一辈的顶级偶像东山纪之、现役人气偶像组合“Sexy Zone”中的中岛健人,新生代女优代表之一的土屋太凤,加上实力派演员北大路欣也与在中国人气始终很高的黑木瞳阿姨……这样的演员阵容也令人生出几分期待。
新版《砂之器》片头
不断的翻拍
实际上,这早就不是松本清张(1909-1992年)的这部同名小说第一次搬上荧幕了。作为松本清张知名度最高、影响至深的一部作品,推理小说《砂之器》从1960年5月起历时约一年的时间在《读卖新闻》上连载,是松本清张在大报上的首部连载作品。小说单行本由光文社刊行,甫一推出便登上1961年图书排行榜第5位,是当年度最畅销的文艺类图书。1974年,《砂之器》被改编成电影,曾获《电影旬报》观众评选的年度最佳日本影片,还获得过日本文化厅优秀影片奖等多项奖项,成为日本影史上的名作。上世纪80年代,《砂之器》通过译制片的形式进入中国,是那个年代首批在华“登陆”的日本电影之一。
松本清张
此外,小说《砂之器》还先后多次被改编成电视剧,朝日电视台播出过1部(1991年),富士电视台播出过2部(1977年和1985年),TBS电视台更是迄今为止拍过三次《砂之器》电视连续剧(1962年,2004年,2011年),其中2004版的11集电视剧《砂之器》最高收视率达到26.3%(平均19.6%),在第7届日刊体育电视剧奖、第40届电视剧学院奖等一系列电视剧奖评选中连续获得最佳作品,可以说是一个巨大成功。这也在日本掀起了新一轮的“松本清张热”。2004年10月25日,在每日新闻社公布的读书倾向调查结果中,松本清张名列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芥川奖获奖作家的首位。
2004版《砂之器》,中居正广主演。
近十年来,以纪念松本清张去世二十周年与一百周年诞辰为发端,在日本又掀起了“松本清张热”,几乎每年都有从其小说作品改编而来电影或电视剧,比如日剧迷熟悉的《黑色皮革手册》,2019年,终于又轮到了《砂之器》。
在如此之多次的翻拍之后,作为推理小说的《砂之器》所具有的最大魅力——悬念,早就荡然无存了。既然所有观众在走进电影院或者打开电视前都已经知晓了杀人凶手究竟是谁,编剧自然可以继续硬要假装不知道观众知道这点,但要观众买账,想必也非易事了。于是2019年版的《砂之器》,早早就通过和贺英良(杀人凶手)自己的回忆,揭示了小说中的最大悬疑——正当和贺英良迎来如花似锦的“玫瑰人生”之时,曾知晓自己过去的恩人三木谦一找上门来,在惊恐之下便对恩人下了毒手,其人生也一步步陷入自我毁灭之中……
剧中的杀人现场
既然如此,新版《砂之器》的看点又在哪里呢?场景的变换或许是其中之一。这一点可以说是历次《砂之器》影视化的必选动作。1974年的经典电影版本,编创者就将原作故事置换到同时代的1970年代时间框架中进行了一番重新演绎。2004年的著名电视剧同样将故事的发生设定在与该剧播放相同步的当代社会。这个从电影版沿袭下来的处理方式,证明《砂之器》的影视剧改编,都是在借用原作故事来阐释当下的现实社会。
但因此衍生出的问题是,究竟要让21世纪的和贺英良有一个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他的杀人行为显得必要与合理?小说原著为和贺英良安排了一个麻风病患者亲属的不幸出身,但麻风病患者遭受歧视的历史早已成为过去,沿用原有设定必将失去故事的真实性。于是,2004版的电视剧编导干脆搞了个大新闻,将和贺英良的父亲本浦千代吉刻画为一个在逃的凶犯。他在盛怒之下杀人放火,犯下致死村民30人的大案,随后带着儿子本浦秀夫(后来的和贺英良)逃出村庄流浪一年之久。致死人数多达30人的凶案,在向来以治安良好闻名的日本显得匪夷所思(毕竟日本战后所有刑事案件中也找不出相近的一例),尽管2004版电视剧大获成功,但这个关键剧情设计实在过于离奇。相比之下,2019版的故事设定显得颇用了一点心思。这一次的本浦秀夫成了杀人犯的儿子与弟弟。他的兄长是臭名昭著的少年犯,令人不齿地连续杀害了4名幼女,不但自己最后在看守所自杀,还令整个家族蒙羞。父亲本浦千代吉因为无法忍受一个街头混混“杀人犯亲属”的挑衅而报复杀人,随后畏罪带着儿子浪迹天涯。
2019版《砂之器》
同样,为了将故事场景继续推进到当代(2018年万圣节时的东京涩谷),相比40年前的老电影,新版的《砂之器》的一些细节之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和贺英良变换身份在老版电影中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时的混乱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到了战后70多年的今天,再沿用这样的设定当然不啻胡编乱造。2004版电视剧里就已经改写成在长崎孤儿院时,假冒在长崎大水灾死去的小学同学之名而成为和贺英良。本剧更进一步,设定为钢琴家和贺康介的独子去世后与本浦秀夫相遇,遂将后者视为儿子的转世再生。又比如,警方侦破“无头案”的重要线索,也就是死者三木谦一的最后行迹去电影院看电影时发现和贺英良的演出海报,变成了在酒店大堂看电视时获悉了和贺英良的新闻,随后去音像店买了一张和贺英良的CD——恐怕也只有在对网络下载音乐态度保守的日本这样的情节才有可能发生。至于理应无所不在的当代社会破案神器监控摄像头,编剧没有让它一“坏”了之,而是选择了每周都会覆盖上一周的视频存档作为托词。
与此同时,老版电影的精华也在这一版本的《砂之器》中得以重现:影片的高潮段落,是和贺英良在个人音乐会上指挥并演奏钢琴协奏曲《宿命》;同一时间,警视厅召开联席会议,由刑警今西汇报案情侦破结果。在这个段落里,伴随着今西关于和贺英良幼年经历的讲述以及另一空间里和贺本人的钢琴演奏,早年间本浦父子在日本各地四处流浪的第三条叙事线通过映像方式展现在观众眼前。这段三条叙事线交叉运用的平行蒙太奇段落长达40分钟,最大限度地运用电影独特的视听表现手段,制造出了催泪弹般的感人效果。
老版电影中的高潮桥段
新版SP中的高潮桥段
相比故事设定上的用心,剧中演员的表现就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了。主角和贺英良的演员选择了中岛健人,但他的表现似乎不能与2004年电视剧中扮演同一角色的人气组合“SMAP”的队长中居正广相提并论。简而言之,他的确是很认真地在表演,而观众也知道他只是在表演。扮演成濑梨绘子(和贺英良的情人,老电影里叫“高木理恵子”)的土屋太凤表现也是如此。扮演文部大臣(和贺英良的准丈人)的北大路欣也堪称老戏骨,可惜在剧中只是浮光掠影,惊鸿一现的龙套角色,谈不上有何演技可言。反倒是扮演早坂琴美(和贺英良经纪人)的黑木瞳将接受警察问询时的表情细微变化表达得十分到位,可惜她的戏份实在不多。
剧中的早坂琴美(黑木瞳 饰)
永恒的“宿命”
另一方面,从小说原著的角度而言,历次改编后的影片虽然在故事情节上基本忠实于原著,但若以作品立意而论,从1974年的电影版《砂之器》开始,就对松本清张原著进行了一次根本性的改写。松本清张最擅长描写“被时代所愚弄,人活着的悲哀”,但他对犯罪者的处理完全基于彻底的批判立场。原作中的和贺英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面角色。除了杀害三木谦一之外,他尚有数条命案在身:他利用隐蔽性极强的高科技手段“超声波”杀害了重要证人宫田邦郎;并用同样方式试图使评论家关川重雄的女友流产而导致其身亡……作者虽然为这一人物的行为赋予了可信性,但却没有给读者留下对其行为逻辑进行合理化阐释或者移情其中的想象空间。从这个角度而言,“砂之器”这个名字,或许可以理解为“虽然这个世间充满了如同精致砂器的无破绽犯罪,但是总有海浪冲毁那器物的一天”。
但是从1974年的电影开始,小说的主旨被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宿命。和贺英良被塑造为一个令人同情的悲剧性角色。他不但从小说中的前卫作曲家“演化”为一名集作曲、演奏、指挥于一身的全能型音乐天才,其在主案之外的其他犯罪也被删除得一干二净,杀害三木谦一更被处理成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之举。这就将作品主题引入到“宿命论”的方向上,为隐匿历史的犯罪进行合理化辩护。
即便是到了2019年,新版SP也没有拨乱反正的丝毫打算。恰恰相反,本剧进一步强调了“宿命”这一主题。不同角色的台词都离不开“宿命”的色彩,比如“曲子是自然而然降临的,现在我正在等待它的到来”,比如“宿命是上辈子就定好的事情”,又比如直截了当的“这是你的宿命”。
剧中台词
剧中台词
和贺英良的宿命是什么呢?是向人生的不幸做了一次次反抗之后仍然归于失败。为了强化“宿命”的悲剧色彩,最新的《砂之器》中的和贺英良又进一步被洗白,几乎可以说除了被迫在涩谷杀人灭口之外,他在剧中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除了仍旧是脚踩两只船的现代陈世美)。最明显的一点是,在老版电影中,他毫不留情地与情人分手,并要求她打胎,最终导致后者死于流产失血过多;而新版中提出分手的却是成濑梨绘子;当和贺英良获悉成濑梨绘子为保护自己自杀身亡时已经有身孕孕的噩耗时,顿时恸哭失声。其表现就绝非用为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以形容的了。
剧中的成濑梨绘子(土屋太凤 饰)
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原著小说创作完成的1961年,日本政府刚刚推出了“国民收入倍增计划”,整个1960年代,日本经济进入黄金时代,保持了年平均10.7%的增长速度。整个日本社会充满了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乐观氛围,歌手坂本九演唱的《朝着前方走(上を向いて歩こう)》就是“一切向前看”的社会基调最好的代言。老版电影搬上银幕之时,日本社会已是“一亿总中流”,还出现了出身日本一般家庭而走上日本政治中枢的首相田中角荣(1918-1993)这样的励志传奇。而如今又是怎样呢?日本经济久陷“失去的20( )年”而无法自拔。富者恒富,穷者愈穷,阶级固化的现实直接催生出了听天由命的“低欲望社会”。或许,老版电影《砂之器》所“歪曲”的“宿命”这一主题,在当代日本社会反而前所未有地得到了共鸣,新版《砂之器》中和贺英良的悲剧命运,大概正是对于如此残酷现实发出的无奈哀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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